韩天航2018-05-30 09:2110,261

  黎明时的霞光映照着天上的白云。

  在甘肃边界的酒泉,县城中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林凡清提着旅行小皮箱,背着帆布包,急匆匆朝城外走去。街面的墙上,依稀还可以看到解放军进军大西北时刷下的标语口号。此时由于长期旅途的艰辛,胡子拉碴的林凡清已是一脸的疲惫与憔悴。

  酒泉的北郊,有一支部队的运输连正驻扎在那里。停车场的大院内停着十几辆军用大卡车,满载着物资。穿着解放军制服的驾驶员们都在忙着发动汽车,好些车辆的车屁股后面已经喷着一股股的浓烟。

  林凡清走进大院,看到一位驾驶员还摇着摇柄在发动车辆,赶紧快步朝那位驾驶员走去。可话还没说两句,驾驶员小王就用很坚决的口气对林凡清说:“同志,我们这是军车,运的是军用物资,是不允许随便带人的。”林凡清耐着性子请求说:“解放军同志,请你通融一下行吗?”小王说:“不行!”

  这时,一位三十岁不到的解放军军官走到他们跟前,驾驶员看到那军官,忙笑着说:“齐营长,你来啦,那咱们走吧。”

  带头的卡车已开出院子,其他车也正陆续跟上。林凡清急了,一把拉住那位正要上车的军官说:“首长同志,请你们帮帮忙。我从上海到这里,已经走了整整一个多月了。”

  那位军官叫齐怀正,28岁,长得很清秀,一副军人的气派,但脸色却有些苍白。他打量了一下林凡清,说:“你去哪儿?”

  林凡清见有希望,忙回答说:“新疆。我听说你们车队是直接去新疆乌鲁木齐的。”齐怀正问:“你从上海到新疆去干什么?”林凡清说:“去继承我老师的事业。我老师在新疆做了将近二十年的畜种改良工作。现在去世了,去世前他让我去继承他未完成的事业,我也想为新疆的畜牧业做出自己的一点贡献。”齐怀正用敬佩的眼神看看林凡清,说:“所以你就一个人千里迢迢地从上海赶往新疆?”林凡清说:“对。”齐怀正转头对驾驶员说:“小王,你车上只带我一个吧?”小王点点头。齐怀正对林凡清说:“那就上车吧。”林凡清激动地说:“谢谢!谢谢!”

  一长排的军用卡车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行驶。路两旁是茫茫的戈壁滩,看不到一点绿色。驾驶员小王嘟着嘴开着车,他显然对齐怀正让林凡清上车感到有些不满。而齐怀正却正兴致盎然地同林凡清说着话。

  林凡清说:“现在火车只到西安,我就一直坐长途客车,可沿途的长途车也是隔上几天才有一趟。到酒泉后,我等了十几天,一直没有车。要不,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们了。”齐怀正说:“那是什么话!我们是人民的解放军,就是应该为人民服务的么。像你这样一位怀有远大抱负的大学生,有了困难,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管呢?”小王说:“可我们这是军车,拉的是军用物资!”齐怀正说:“小王,你是不是怕担责任?不用怕,这责任我齐怀正来承担!人家林同志绝对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个有理想有志向的大学生。” 齐怀正拍拍林凡清的肩头说:“在我们部队,像你这样的人就是宝贝疙瘩啊!”

  黄土高坡上,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行驶着二十几辆大卡车的车队,车上堆放着行李,行李上坐着的却是郑君和许静芝他们的队伍。

  西部高原的太阳炙热而且毫无遮掩,连几小片白云都成了奢侈品。大家都用衣服盖着自己的头挡太阳,有的还在小声说话,但大部分都已是昏昏欲睡。只有郑君依然坐在不时颠簸的车上拉着琴,那琴声也因车的颠簸在时停时响。许静芝笑着抱怨说:“快别拉了,难听死了。”郑君也一笑说:“行,不拉了,成噪音了。等一会停车休息时我再好好拉,过过瘾。”许静芝说:“郑君,你应该去报考音乐学院。”郑君说:“干吗挖苦我呀!正因为我考不上音乐学院,成不了专业的小提琴家。搞音乐是要有天赋的,我自知没那份才气,但有个个人爱好,这么自娱自乐总可以吧?爱好有时同专业是两回事,就像婚姻和爱情有时也是两回事一样。听说今天就可以到酒泉了。”

  许静芝、郑君的车队到达酒泉城郊的部队驻地停车场时,已是夕阳西下。大院外红彤彤的落日映射着车队,像披上了彩霞,每个人的脸上虽是一脸的疲惫,却个个红光满面。

  李国祥跳下车,朝大家喊:“酒泉到了。明天我们休整上一天,后天再走。”

  车还没停稳,大家就已经争相扶持着从车上跳下来。郑君却依然气定神闲地坐在车上拉着他的琴。李国祥走到郑君坐的车旁喊:“喂,郑君,下车了。”然后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位同志啊,就这么迷你的琴吗?真够呛!你要再这样,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的琴处理掉的。”郑君认真地说:“这可不行。拉琴可是我的第二条生命。”许静芝笑着说:“郑君,我看你成了琴痴了。”郑君说:“人生要自寻快乐,而最能让我获得快乐的,那就是音乐。”李国祥不理解也不满地说:“你这话我咋听着有点酸不溜丢的啊?太小资产阶级情调了吧!”郑君说:“无产阶级就不要音乐了?马克思就特别喜欢音乐。”李国祥说:“你是马克思?咋说话的!”

  第二天清晨,林凡清搭乘的军车已经再次出发了,公路两旁依旧是苍凉的荒漠和茫茫戈壁。

  齐怀正在驾驶室里谈兴正浓,忽然注意到林凡清的精神有些萎靡不振,忙说:“林凡清同志,你的脸色不太好啊,身体不舒服吗?”林凡清强笑了一下,说:“没事!可能有点累。”

  车队迎着即将滑向地平线的夕阳方向行驶着,林凡清觉得这阳光越来越刺眼,身子也像一块铅锭不住地往下沉,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

  齐怀正卷了支烟,问:“林凡清同志,你要不要抽上支烟?”林凡清摇了摇头说:“我不会抽烟。”齐怀正继续问:“那位邵教授去世了,你到新疆后准备怎么办?”林凡清回答说:“我要先到新疆畜牧厅打听一下有关邵教授的事,然后再……”说着,人就一头栽倒在齐怀正的肩上,晕了过去。

  齐怀正喊:“林凡清同志,林凡清同志,你怎么啦?”然后摸了一下林凡清的额头:“天呐,这么烫!”小王说:“齐营长,你瞧瞧,这下你可是自找麻烦了吧?”齐怀正气恼地说:“小王同志,你这是什么话,怎么一点点人的同情心都没有?你还配穿这套军装吗?”小王知道自己话说得过分了,于是知错地闷头开车。

  日落之前,车队进入到一座小县城里驻扎下来。小王打听到这里医院的地址,开车把齐怀正和林凡清送到了医院。这家医院的房子都是用土坯盖的平房。到了晚上,小王开车回车队了,齐怀正留在医院里陪林凡清。

  林凡清整整昏睡了一夜,直到天渐渐亮了,他才醒了过来。正在椅子上坐着打瞌睡的齐怀正一见他醒了,忙俯身关切地说:“林凡清同志,怎么样?”林凡清说:“我好多了。大概是因为旅途劳累,再加上水土不服才闹成这样的。”

  护士进来说:“这位解放军同志,一晚上都守着你呢。”林凡清感动地说:“齐营长,让我怎么感谢你才好呢?”齐怀正摆摆手说:“快别这么说。”

  窗外,天已蒙蒙亮。

  齐怀正说:“林凡清同志,我得赶车去了,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上几天院吧。我不能陪你了,我得赶路去,要不我就要超假了。部队里超假轻的是挨批评作检讨,重的还要受处分呢!好,我走了。”林凡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感激地朝齐怀正点点头。

  车队驻地,领头的车已经率先驶出了停车场。齐怀正匆匆赶来,跳上小王的车。

  小王问:“那位林同志不走啦?”齐怀正说:“烧还没退呢,怎么走?”小王启动车,跟着车队上了公路。齐怀正突然摁住小王握着方向盘的手说:“小王,停车!”小王疑惑地问:“又怎么啦?”齐怀正说:“我不走了,我不能就这样把林凡清同志孤零零撂在这儿不管。”

  小王一踩刹车,齐怀正挎上挎包就跳下车,一挥手说:“你走吧。”说着转身就往回走。小王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车门喊:“齐营长,你等等——”

  医院里,正在查房的医生对林凡清说:“你得住上几天院。身上有炎症,白血球还有些高。早饭还没吃吧?我让护士给你送点早饭来吧。”林凡清突然叫起来:“啊呀,不好了!”医生问:“怎么啦?”林凡清说:“我的行李还有小皮箱还在车上呢!这怎么是好啊!我一路上的盘缠都放在箱子里了。”此时的林凡清是一脸的绝望。医生问:“你要去哪儿?”林凡清说:“新疆呀。”医生说:“那还有上千里的路程呢。”林凡清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喊:“我的天呐!”

  医生同情地看着林凡清。林凡清心急如焚地说:“我这可怎么办啊!”

  这时病房的门轻轻地被推开了。齐怀正出现在门口,手上拎着林凡清的行李和那只小皮箱。

  林凡清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脸上顿时又充满了惊喜,说:“齐营长,你给我送行李来啦?我正为这事犯愁呢。”齐怀正把行李和皮箱放到林凡清的床边。林凡清不好意思地说:“齐营长,又耽误你时间了。你快赶车去吧。”齐怀正一笑说:“车已开走了。”林凡清问:“你没赶上车?”齐怀正说:“车是赶上了,但我又下来了。一是我得把你的行李送来,二呢,我决定不走了。”林凡清问:“为什么?”齐怀正说:“特地来陪你呀,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撂在这儿不管哪!等你病好后,我们一起去乌鲁木齐。中国有句俗语叫:帮人帮到底么。”林凡清说:“这怎么行呢?你不是说超假要受处分的吗?”齐怀正说:“到新疆路途还远着呢,就算你病好了,一个人在路上没个照应,万一再出个状况怎么办?想想那点处分算个啥,还是你这头重要!”林凡清突然间一阵哽咽,他眼里含满了泪,只是一个劲地握住齐怀正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郑君和许静芝他们的车队再次浩浩荡荡地行驶在茫茫戈壁间直通向天际的土路上。车队一直开到中午,戈壁滩在烈日的煎烤下冒着一缕缕的烟。二十几辆军用卡车缓缓停下,一长溜地停在戈壁滩上。

  李国祥朝大家喊:“大家在车背阴的地方休息一会,都不要走远了。想方便的女同志在车队的左边,男同志在右边。都不要搞乱了,搞乱了就要查你的作风问题了。”周围的人都笑起来,李国祥对自己的这句幽默话也感到蛮得意。

  郑君背上琴就往车队的右边跑。李国祥喊:“郑君,你干什么去?”郑君一边跑一边喊:“方便,方便。”一会儿就没影了。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琴声。

  大片大片的乌云突然从东边压了上来。接着大风呼啸,砾石乱滚,大地顿时变得一片昏暗。所有的人挤在一起,躲在车下。李国祥艰难地走到许静芝他们的车旁,焦急地喊:“许静芝,郑君回来没有?”许静芝也喊:“没见到他!”李国祥又回头朝另一边喊:“向干事,你看到他没有?”那边向干事也喊:“没见他回来。”李国祥扯着嗓子大喊:“其他人看到他没有?”有人喊:“没有。”李国祥对着摸索过来的向干事喊:“向干事,跟我一起去找!”

  风沙把天空遮得一片昏暗,李国祥拉着向干事朝外走了几步又被狂风吹了回来。气得李国祥一脸怒气,满脸的担忧。骂道:“这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家伙!他要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向干事也满腹担忧地说:“就怕他回不来了。”李国祥恼怒地说:“那咱俩都得作检讨,受处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沙渐渐小了下来,天也放晴了,太阳刚露了把脸,就急着往下沉。

  躲在车底的人们全都已经是灰头土脸了。气急败坏的李国祥对向干事说:“郑君是不是朝这个方向走的?”向干事说:“走,去找找。”许静芝拿毛巾抹着脸上的沙尘,也走过来说:“我也去!”还有的人也要去,李国祥就说:“其他人原地待命!等会儿要是找到这个,又找不到另一个,反而更麻烦。”

  李国祥、向干事和许静芝往戈壁滩上走,边走边喊。后面驾驶员们发动了汽车,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李国祥大声地喊着郑君,又是焦虑又是气恼。就这样走出两百多米后,突然远处传来了几声琴声。李国祥、向干事和许静芝赶忙朝琴声传来的方向奔去。这时,他们看到郑君提着琴踉踉跄跄地朝车队走来。他们看到郑君的脸上全是被砾石划开的伤痕,有的还渗着血。李国祥看了又是气又是恨但又觉得可怜。

  李国祥怒气冲冲地冲着郑君喊:“我说郑君,你他妈的真是个混蛋!”郑君说:“嗨,李科长,你怎么能骂人呢!”李国祥说:“我骂你还算轻的,现在我真想揍你!把你的琴给我!”郑君一把抱住琴说:“干吗!”李国祥说:“把这琴给我砸了!差点就闯出大乱子。还好你活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组织上交代!”郑君说:“那你也不能骂人啊!”李国祥说:“你就是欠骂!”郑君说:“你不要耍你的军阀作风,我不会吃你这一套的!”李国祥说:“郑君同志,你参加了革命的队伍,你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让你不要走远,你为什么跑得那么远?”郑君说:“没多远呀,我拉琴的地方看得到车队呀。”李国祥说:“哪儿不能拉,非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拉?”郑君满不在乎地说:“那有什么!一个人在宽广无垠的沙漠上拉琴,感觉就是不一样的。”李国祥说:“不一样个屁!你差点把你的命丢掉,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是有意跟你郑君过不去,我是在对你生命负责,对人民的事业负责!”郑君说:“我郑君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干吗大惊小怪呀!”李国祥咬牙切齿恨不得揍他。

  夕阳只剩下半截脸还在地平线上,车队正加速往林凡清他们住着的那个小县城赶。李国祥让向干事去他待着的那辆车上,自己特意坐在了许静芝和郑君这辆车上。他似乎有意要严格地监督郑君。

  车上。许静芝正细心地用酒精药棉在清洗郑君脸上被砾石划开的伤痕。酒精刺激着伤口,郑君不时地轻轻呻吟一声。许静芝笑着说:“这就是你在大沙漠上拉琴的代价!还有……”许静芝朝李国祥那边扫了一眼说,“你看看你,值吗?”郑君说:“怎么不值?人活在世上,有些事就该亲自去体验体验!一个人在大沙漠上拉着琴,多浪漫多富有诗意啊!”郑君还有意把这话说得特别响。

  李国祥听出这话是冲着自己说的,眼里直冒火,骂了一声:“狗屁!”

  夜色已经浸染了大部分的天空,前方的小县城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车队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时赶到了林凡清养病的那个小县城,在一个广场上驻扎了下来。

  由于着急又受了风,李国祥感到头上像绷了个紧箍咒,箍得一阵阵地生疼,身子也很沉。他艰难地从车后面爬下车,但眼一黑,手一松,整个身子就沉重地滑了一下,右小腿立刻被车后的铁挂钩剐了一道口子,小腿顿时血流如注。在他身边跳下车的许静芝看到了,赶紧从身上的背包里找出一件衬衫,给李国祥包扎。借着后面卡车照射过来的灯光,她仔细查看了一下伤口,说:“李科长,你这伤得赶紧缝针,天热,很容易感染的!”李国祥说:“包包就行了,缝什么针呀,眼前的事还一大堆呢!”

  郑君也跳下车赶来扶李国祥。许静芝说:“郑君,快背上李科长,去医院!这样的伤口不马上缝针后果会很严重的。”李国祥说:“这会儿我不能走,还有事没安排呢!”扶着李国祥的郑君说:“李科长,你身上怎么那么烫?”说着,郑君伸手摸了一下李国祥的额头:“真的在发烧呢!”许静芝说:“别再耽搁时间了,赶快去医院!”

  郑君从背上取下琴,把琴交给许静芝,然后背起李国祥。向干事也赶来了,说:“郑君同志,让我来背吧。”

  下车的队伍咋呼成一片,有叫李科长的,也有叫向干事的。

  李国祥说:“我真的不能走!”许静芝说:“李科长,现在你没权利说话,走!”郑君对向干事说:“向干事,你忙你的吧!还是我来,你看这儿,有那么多事要你管呢。”

  许静芝打听到的县城医院就是林凡清正在住着的医院。借着幽暗的路灯灯光,郑君背着李国祥,许静芝在边上帮忙扶着急急地奔进医院急诊室。

  这会儿正是晚饭时间,齐怀正从食堂里打来热乎乎的饭菜,陪着林凡清一起在病房里吃着。齐怀正问林凡清说:“林凡清同志,你结婚了吗?”林凡清摇摇头,说:“我还是单身。”齐怀正说:“那对鼻子的应该有了吧。”林凡清说:“什么叫对鼻子?”齐怀正一笑说:“就是对象,或者叫女朋友。”林凡清叹了口气说:“谈过一个。”齐怀正说:“现在呢?”林凡清说:“分手了。”齐怀正:“咋回事儿?”林凡清说:“原先她反对我去新疆,说我要去新疆她就跟我分手。后来又愿意跟我一起来了,说是爱情高于生命,但最后还是没跟来,变卦了。不说了,分手就分手吧。男人为了事业,不能让女人牵着鼻子走啊。”齐怀正说:“对,让娘们牵着鼻子走,哪算男人呀!男人就该活得有骨气!”

  林凡清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翻身下床。齐怀正说:“你要干吗?”林凡清说:“去方便一下。”

  医院走廊,林凡清正从急诊室的窗户前走过。急诊室里正忙着帮李国祥拆绷带的许静芝刚好背对着窗口,虽然林凡清还朝窗口看了一眼,但他却根本想不到那个穿军装的女人就是许静芝。

  上完厕所后,林凡清又从急诊室窗前走过,这次他没往窗里看。但他这次刚走过,许静芝就回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外面走廊上灯光昏暗,林凡清的身影从窗口一闪而过,她也没在意。

  急诊室里,医生给李国祥清理完伤口,紧接着开始缝针,说:“同志,你这伤,要是送得不及时,伤口感染起来处理就困难了。还好没伤着动脉,万一要划着动脉,那可出大麻烦了!”李国祥看看许静芝和郑君。医生说:“你看,你的体温也很高,又得了重感冒。”医生给李国祥缝完针后说:“同志你得住两天院,还要观察观察。”李国祥说:“这绝对不行!这么重要的一支队伍全由我带着呢。”郑君说:“听医生的,住院吧!由我来照顾你。”许静芝说:“我留下照顾你也行。”李国祥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知道我的责任有多重!你们这么一批知识分子去我们新疆,意义有多重大啊!我必须跟队伍一起走,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医生说:“那我给你开上一些针剂和药,你要按时吃药打针,多喝点白开水,伤口也要按时换药。你们有打针的人吧?”李国祥说:“队上有卫生员。”许静芝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吧。”郑君脱口而出说:“你是兽医。”许静芝显得有点尴尬,生气地说:“郑君,你会不会说话呀!”

  李国祥看到这两个人这么照顾他,感动了,忙打圆场说:“没啥,人也是动物么,是感情动物么。”

  打完针,李国祥又由郑君背了出来。李国祥有些过意不去,说:“我自己走吧。”郑君说:“那怎么行,伤口又会裂开的。”许静芝说:“李科长,现在你得听我们的。因为我们毕竟是知识分子。”郑君说:“我们这些知识分子这方面可比你懂。”李国祥说:“看看,说话又带刺了吧!”然后友好地一笑。

  三人走出急诊室,正穿过院落往医院外走。齐怀正从院墙边上的厕所里出来,看他们三人都穿着军装,便迎面走来问许静芝说:“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郑君没停步,继续背着李国祥朝医院门口走去。

  许静芝对齐怀正说:“我们是华东参加新疆建设的知识分子。”齐怀正说:“是去新疆呀。”许静芝说:“是。”齐怀正问:“什么时候走?”许静芝边走边回头说:“明天一早就走。”说完,就已追着走出院子。

  齐怀正走进医务室,对医生说:“林凡清同志明天一早能不能出院?这儿刚好有车队去新疆。”医生摇着头对齐怀正说:“不行。炎症刚控制住,再住上两天院吧。路上再出现反复,就不好办了。”齐怀正很惋惜地叹口气说:“那好吧。”

  直到清晨才知道有去新疆的车队的消息,林凡清也急了,抱怨齐怀正说:“齐营长,我们应该跟着走。”齐怀正说:“还是听医生的吧。再住上两天。有我陪着你,还怕没车坐吗?现在对你来说,养好病是第一位的!”林凡清感激地点点头。

  越往新疆境界走,路的两旁就愈发荒凉,几天都见不到一个像样的村庄。这天,车队停在了戈壁滩的路边上,准备夜宿。沿着路边闪烁着一丛丛篝火,人们围着篝火休息,有的已在地上铺上铺盖睡了。

  郑君拎着照明马灯,许静芝在给李国祥打针换药。许静芝说:“李科长,你的伤口愈合得很好,烧也退了。”李国祥说:“全靠你们这几天这么精心地照顾我,你们太会体贴人了。刚开始,我是戴着有色眼镜在看你们,觉得你们娇气,散漫,无组织无纪律,我看错你们了,真是对不起。”郑君说:“每个人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的,能够互相体谅互相通融不就好啦!”说着伸出手:“李科长,那现在,咱们就是好朋友了吧!”李国祥笑着握了握他的手,说:“郑君,你拉个曲儿给我听听吧。”郑君笑了,说:“你不烦我拉琴了?”李国祥说:“其实你的琴拉得挺好听的,我烦你不是因为你拉的琴,而是你自由散漫的那个态度。”郑君说:“你瞧,又来了!你那个眼镜还是没摘掉。”李国祥说:“我说的是实情,这就是你的毛病。”郑君说:“好啦,我的毛病我知道,我会改。现在,我给你拉个催眠曲吧。”李国祥说:“啥意思?”郑君说:“是想让你好好睡上一觉!”

  郑君特意走到离车队不远的戈壁滩一块小高坡上,在明亮清澈的月光下拉琴。李国祥没有再追究他那小资产阶级式的浪漫做派,只是闭上眼睛,倾听着那被风吹拂着的抑扬飘忽的琴声,眼角上有点湿润。

  经过几日的颠沛,车队终于进疆了,一直到了哈密境界。正午,车队停在一条河边休整,大家都在河边洗脸洗衣服。

  李国祥也到河边,想把换下的衣服洗一洗。还没挨到河边呢,脸盆就被几个嘻嘻哈哈的女兵抢走了,李国祥有些不好意思。向干事一路小跑来找李国祥,说:“李科长,政治部的江副主任找你。”

  李国祥赶到哈密招待所的一间屋内。

  政治部的副主任叫江一涛,三十多岁,长得英俊,但性格粗犷。他一见李国祥就说:“国祥同志,给你一个任务,要立即就办!”

  李国祥有些摸不着头脑,说:“江主任,什么事?”江一涛说:“我的秘书小冯病了,刚住进医院。今天我马上就要去跟地方上的同志开一个重要会议,身边没有秘书作记录怎么能行?你从你带的队伍里给我抽一个出来。”李国祥有些为难,说:“可干部部的杨部长说,我带的人要一个不少地到达乌鲁木齐。”江一涛说:“这事由我给杨部长解释。再说,干部部属我们政治部管,给你半个小时时间,把人派来,跟我出发。我只用几天,就让他归队,所以行李也不用带,有几件替换衣服就行了。”李国祥想了想,说:“那好吧。”

  河边,许静芝正在洗脸,李国祥瘸着腿走到她跟前。

  李国祥说:“许静芝同志,要交给你一个紧急而重要的任务。”许静芝说:“什么任务?”李国祥说:“让你给一位首长当几天秘书!”许静芝笑了,说:“我是学兽医的,怎么能去当秘书?”李国祥说:“你不是个大学生吗?写字写文章总会吧?首长一提出来我就想到了你,这是一次多好的机会啊!”许静芝说:“我不去。”

  突然,江一涛的小车突突地开到他们身边停下了。江一涛是个急性子,李国祥前脚刚走,他就等不及了,索性直接坐车来到车队营地。

  江一涛跳下小车,径直走到许静芝和李国祥面前。他已经听到了许静芝的话,说:“不去也得去!一个大学生,就是个大学问家了!当个秘书有什么难的,我现在的秘书只是个高中生,不也干得挺好的吗?拿上几件衣服,跟我走。”许静芝说:“我学的是兽医专业,不是秘书专业。”江一涛说:“一切都要服从革命的需要。我们还得赶路,耽误了会议,我处分你!”许静芝的倔脾气也上来了,说:“处分我,我也不去!”李国祥说:“许静芝同志,你已经参加革命工作了,得服从命令。”江一涛有些不耐烦了,看了看表,说:“在战场上,你这种态度不要说受处分,贻误了战机就不是关禁闭那么简单了!好了好了,快点,来不及了!上车,跟我走!”许静芝看看李国祥为难的样子,对江一涛说:“首长,那你得让我按时归队!”

  齐怀正在他们滞留那个小县城里,找到了当地的驻军代表。通过关系,他和林凡清终于搭上了直接前往乌鲁木齐的军车。军车把他们送到乌鲁木齐的一家招待所,齐怀正这才感觉像卸下了重担,和林凡清握手告别。林凡清把齐怀正送到招待所门口。

  齐怀正说:“不要送了,林凡清同志,那你就好好办你的事吧。我呢,也要到部队去报到了。为了你,我要挨批评了。”林凡清感激地紧握着齐怀正的手,含着泪说:“那真是太对不住你了。齐营长,没有你这么一路照顾我,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齐怀正说:“那就祝你一切都顺利。”林凡清说:“真希望我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齐怀正说:“那就后会有期。”

  林凡清目送着齐怀正消失在路的拐角处。

  会议一结束,江一涛就如约要将许静芝送回队伍。太阳西斜,他们坐的小车在一条荒野的小路上行驶着。

  许静芝坐在驾驶员边上的座位上,江一涛坐在后座。

  江一涛心情很好地对许静芝说:“小许啊,没有想到你的字写得那么漂亮!到底是个大学生啊,会议记录也整理得这么好。我看哪,你是个天生的当秘书的料。” 许静芝说:“首长,我的专业是兽医,不是秘书。”江一涛哈哈一笑,说:“那也可以转行嘛。”

  这时小车在过一个土包时,车身倾斜得太厉害,一不小心滑进一个大水坑里。整个车头都浸泡在了水里。许静芝慌张地推开门,刚迈出腿,小车又向前滑了一下,车屁股也翘了起来,许静芝身子一歪就跌入了那个水坑里。水坑很深,她挣扎着,头一升一沉地,嘴里也被灌进了不少水。

  江一涛对驾驶员喊:“快,下去救呀!”驾驶员紧张地苦着脸说:“首长,我是个旱鸭子。”江一涛说:“他娘的我也是个旱鸭子!”说着,推开后门一咬牙跳进水里,也连灌了几口水,但江一涛人高,站的地势也高些,于是仰着头,稳着身子把许静芝往上推,驾驶员忙拉住了许静芝的手。

  黄昏,夕阳如火。驾驶员在荒野上燃起了一堆篝火。

  浑身湿透的许静芝和江一涛冷得瑟瑟发抖。江一涛对驾驶员说:“看看周围有没有村庄,赶快找上几匹马把车拉上来。”

  江一涛看到许静芝冻得嘴唇都发紫了,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走进水里,打开翘起的车后盖,从里面拉出了一件军大衣。

  江一涛把军大衣扔给许静芝说:“换上!”许静芝说:“还是首长穿吧,首长重要。”江一涛说:“我让你换你就换上!战争年代,我们在水里一泡就是一两天!你这么个瘦弱的女大学生,出了事,我怎么让你归队!”许静芝说:“还是首长穿吧。”江一涛说:“我命令你穿上!要是在战场,不服从命令,轻的关禁闭,重的就……”许静芝倔强地说:“现在不是战场!”江一涛说:“那命令也得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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