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敏笑起来，可那笑容在杳娘看来，竟是那样的凄楚苦涩。
“娘子，我张子敏生来便有傲骨，既然今生才华不得舒展，留着残生，便也没有意义了！”
“官人，你这是什么话？”杳娘大惊，眼里急出了泪花，说道：“杳娘自幼命苦，半生漂泊无依，当年多亏得遇官人才能脱离苦海，难道官人今日是要弃杳娘而去吗？”
张子敏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说道：“娘子切莫说这样的话，你我相濡以沫十三年，也算是缘分深厚了。不过呢，人来到这个世上，终究是要孤独地来，孤独地去！”
“官人，杳娘不许你说这样不祥的话！”眼泪在杳娘的脸颊上恣意流淌，哽咽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我夫妻一场，总要同生共死的！”
张子敏呵呵笑了起来，将杳娘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来，抬起袍袖，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道：“娘子，老夫知道，你是个好女人，今生能得你为妻，老夫知足。但愿有来生吧，来生我们再做夫妻吧！”
杳娘听着夫君的话，越说越是不祥，不觉哭着说道：“官人，你是个男人，可要往宽处想，咱们谦儿、义儿还没有长大呢，你可不能抛下我们母子，自寻短见啊！”
杳娘听夫君说出的话来，都是留遗嘱的意思，心头惶恐，以为自己的夫君是要寻什么短见，才如此劝道。
张子敏听了这话，知道是妻子误会了自己，不觉再次哈哈哈大笑起来，道：“娘子，你可真是的，你以为老夫胆怯了，想自行了断吗？”
杳娘瞪大眼睛，有些懵懂地看着夫君，道：“难道不是吗？”
张子敏摇头，乐呵呵地说：“老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岂敢亲自毁损，那样老夫岂不是成了不孝之人？”
听了这话，杳娘才微微放下心来，随即不解地看着他道：“官人，你吓死杳娘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老夫要在寻短见？”张子敏看着妻子脸上狼藉的泪痕，怜惜地再次抬袖为她擦拭着，一边问道。
杳娘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暗自责怪自己的小心眼，脸庞微红地说道：“官人，是杳娘太过狭隘了！”
张子敏摸着妻子有些粗糙的手，淡淡一笑，道：“嗯，老夫不会做那样窝囊的事。只是，有些事啊，也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做得了主的！”
这话让杳娘的心，忍不住又沉了下去，赶紧从张子敏的怀抱中，抬起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问道：“夫君，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皇上想……”
张子敏又是一阵畅快的大笑，说道：“娘子，咱们不说这些个恼心的事吧，你去烫壶热热的酒来，老夫此刻特别想尽情地喝一杯！”
杳娘用嗔责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官人，你可真是的，酒瘾上来了，就说自己想喝酒呗，干嘛说了这么一大堆吓人的话，害人家担心！”
说完，杳娘便转身去厨房了。张子敏看着妻子的背影，忍不住抬手抚摸着自己下巴上那已然花白的胡须，眼底满是忧郁，心事重重。
没一会儿，杳娘便端着一个食盘走进房间，将食盘放到桌上，里面有一盘炒花生，一盘炒猪肝，杳娘将它们轻轻放到桌上，又拿起了酒壶，给夫君斟了一杯酒，放到他的面前。
张子敏为官清廉，除了该得的俸禄，从没有贪墨一分昧心钱。而就算不多的俸禄领到手里，遇到鳏寡孤贫之人，他还要拿出一点资助他们。
因而，他家的日子，虽不至于遭受冻馁之苦，但很是清贫。杳娘能做出这样的下酒菜，已经是很奢侈了。
张子敏抬手示意道：“娘子，来，你也坐下，陪为夫喝一杯！”
杳娘的酒量很好，以前平常的日子里，张子敏公事不忙的时候，常常会跟她躲进内室，小酌几杯的。
所以，此刻听了夫君这话，杳娘便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张子敏拿起酒杯亲自给杳娘倒了一杯酒，之后，举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含笑看着杳娘说道：“娘子，这些年跟着老夫，让你受苦了，来，老夫敬你一杯！”
杳娘神色紧张地向门口张望了一眼，才回头对夫君说道：“官人，你又忘了规矩了，哪有夫君敬自家娘子的道理，应该是杳娘敬你才对。这事若被人传扬出去，夫君又该被世人耻笑了！”
杳娘还记得当年，自己与夫君新婚燕尔，就因为夫君为自己画了眉，便引发那些官僚士大夫们的非议，从而让夫君多年还沉浮，抑郁不得志呢。
这件事，让杳娘很是悔恨了一段时日，觉得都是自己不好，耽误了夫君的前程。因而心有余悸，常常暗自告诫自己，不可轻易坏了世俗的规矩。
没想到，张子敏听了她的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娘子何苦要在意那些俗世的议论，你我夫妻恩爱就足够了。”
说着，他放下杯子，左手指节在桌上轻叩，有节奏地击打着，一边笑嘻嘻地说道：“众口悠悠乱纷纷，事事入心心自烦。莫如关门且举杯，管他娘的是与非！”
杳娘听他随口的吟哦中，竟然带了粗口，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嗔责地说道：“官人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真是有辱斯文！”
张子敏听了娘子这话，看着那杳娘虽然不年轻的脸孔，依然会显出一份少女般的羞涩，觉得很是可爱。
他便忍不住再次哈哈哈大笑，说道：“娘子，老夫这一生一事无成，很失败。但上天却让我遇见了你，也算是无憾了！哈哈哈，来，喝酒！”
杳娘遵命举杯，与夫君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清脆的杯响，还在两人的耳畔萦绕，杳娘却已经将一杯酒，倒入嘴里。
灯光璀璨之下，杳娘的脸颊显出两抹醉人的酡红，让张子敏的心里一阵激荡，他赶紧又给杳娘到了一杯酒，说道：“娘子，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微微有些奥热的房间里，弥漫着高粱米酒略带火辣的甜蜜香味。
杳娘举起了酒杯，看着她的夫君，醉眼迷离地说道：“官人，只要这酒能解官人的心愁，杳娘愿意奉陪！”
张子敏听了这话，心头忽而就沉重起来，微微叹息地说：“知我者，娘子也。哎，本来以为新皇登基，会有一番作为的，老夫也好一展平生抱负。可一场瘟疫下来，老夫才明白，是自己想多了！”
张子敏说着，不免有些唏嘘，道：“娘子，老夫是太失望了，才屡次跟皇上辞官的。可皇上不准，那便辞不得。而且，老夫也知道，这一次，是犯了皇上的大忌讳了，只怕不久便会有祸事降临了！”
“官人，不管什么样的祸事，杳娘只要跟你在一起，便什么都不怕！”杳娘已经有了三分醉意，挺着依然饱满的胸脯说道。
“呵呵，你还真是个傻女子哟！”张子敏笑起来，用筷子指点着杳娘苦笑着说。“我们是不怕，可我们的孩儿还小呢，他们该怎么办呢？”
这话提醒了杳娘，立刻担心地道：“是啊，我们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张子敏微微点头，说道：“嗯，老夫想过了，只要老夫真的生病死掉了，一切便会烟消云散的！说不定，咱们的孩子还能得到封赏呢！”
“官人——”他的话没说完，杳娘便制止地叫起来，道：“你喝醉了，说酒话了！”
张子敏笑着点头，道：“对，老夫说了酒话，娘子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