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一个偏远的农牧合一的生产队。连绵不断的、苍翠的群山一望无际。在一个青草碧绿鲜花盛开的山坡上,沙驼正在放牧着羊群。
沙驼当年二十五岁,一个憨厚而机敏的西北汉子。鬈发,大眼,粗眉。他抬头望望天空,乌云在涌动。他吹了声响亮的口哨,赶着羊群下山,突然大雨瓢泼而下,狂风也接着吼叫起来。沙驼翻身上马,急急地赶着羊群往山下走。
大雨瓢泼。洪水从山上往下冲泻。
瞿欧德,二十六岁,长相英俊,一脸的儒雅。他浑身湿透,正艰难地骑马从山坡往下走。一股湍急的洪水流拦住了他的去路。他狠狠地踢了一下马肚,马被逼跃上一块水中露出的大石头,瞿欧德犹豫了一下,一转身,马蹄子一打滑,摔倒了。紧接着马就被洪水冲下了山坡。瞿欧德抓住石头,站了起来。石头两边都冲泻着洪流,水越来越多,越来越急,瞿欧德一时间进退两难,惶恐地大声喊:“救命啊——救命啊——”
大雨中,沙驼骑马赶着羊群也正往山下走。
沙驼听到了瞿欧德的喊声,他忙顺着喊声方向看,看到远处有一个人边喊边拼命地朝他摆手。沙驼策马来到湍急的水流边,看到瞿欧德狼狈地站在水中央一块大岩石上。
瞿欧德一见到沙驼忙喊:“沙驼,救我!”
沙驼看了看水势,一咬牙,策马冲入了水中,奔到瞿欧德跟前。沙驼在马上,斜着身子一把将瞿欧德拦腰抱住,用力一拉,瞿欧德借力扑在马上。沙驼策马驮着瞿欧德从水流中跃回到岸上。
山坡上的一个山洞里,沙驼和瞿欧德在山洞里避雨,羊群也拥挤在洞中。
天色昏暗,洞外雨还在哗哗地下。沙驼燃起了篝火。洞里突然窜出一只野兔,沙驼飞出一根棍,把野兔击死在洞口处。
山洞中,沙驼在篝火上烤着已剥了皮的野兔,烤熟的兔肉咝咝地冒着油。饥寒交迫的瞿欧德眼巴巴地盯着那只烤熟的兔子,沙驼撕下一只兔腿给瞿欧德。
瞿欧德大口地啃着兔肉,说:“我真的饿了,从早晨上山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一口东西呢。沙驼,你真是好功夫,哪儿学的?”
沙驼说:“我十二岁就离家外出谋生,啥都学过。我在兰州跟着个师傅学拉面,师傅就说,艺多不压人,这话我可记住了。”
沙驼脱下湿衣服在火上烤,一身一块块隆起的肌肉。
瞿欧德说:“沙驼,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如果是在以前,我真想同你结拜成兄弟。”沙驼说:“不敢当。你是个大学生,还是队上的畜牧技术员,而我只是个放羊的,哪能结拜成兄弟呢。”瞿欧德说:“那结成好朋友总可以吧?”
瞿欧德伸出手,沙驼想了想,就同瞿欧德紧紧握了握手,犹豫了一下,说:“问你件事行吗?”瞿欧德说:“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想问我什么事尽管问好了。”沙驼爽直地说:“我想问问你同田美娜的事。”瞿欧德脸一下子阴沉下来,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们很好……”
雨停了,西边透出一道晚霞。
沙驼站起身,一拍屁股翻身上马,不满地说:“瞿欧德,你没说实话!”沙驼策马在雪原上狂奔。
起伏的山峦,辽阔的草原。田美娜骑马背着药箱出现在草坡上,她看到沙驼与羊群后,急急地策马朝沙驼那儿赶去。沙驼看到田美娜,高兴地朝她挥手。田美娜笑了笑,也友好地朝沙驼挥挥手,但她脸上却透出了沉重的心事。
草原上,田美娜收拾好药箱,对沙驼说:“沙驼,这两只羊没病,就是有点积食,让它们在山坡上多跑点路就行了。”沙驼笑着点点头。他看着田美娜的眼睛,说:“田美娜……”田美娜:“怎么啦?”沙驼:“你有心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我饶不了他!”田美娜:“你是指瞿欧德?”沙驼:“对!”田美娜叹了口气说:“沙驼,我知道你喜欢我,前几天又救过瞿欧德的命,但我跟瞿欧德的事,你别掺和好吗?”
沙驼:“田美娜,我是喜欢你,但我知道自个儿配不上你,这点我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我知道你跟瞿欧德好上了,我就把对你的喜欢埋在了心里头,现在,你就只是一个我想要关心的人。但你跟瞿欧德之间到底发生了啥事?”田美娜痛苦地摇摇头说:“沙驼,原谅我,我真的不能告诉你。”
这时瞿欧德骑马朝他们这边赶来。草原,瞿欧德远远地看到了沙驼跟田美娜在一起,脸上闪出些醋意,赶紧策马奔了过去。瞿欧德骑马来到田美娜和沙驼的跟前,也不下马,看着田美娜说:“田美娜,能腾出空吗?”
山坡上,瞿欧德与田美娜坐在草坡上几棵稀疏的沙枣树下。田美娜用冷冷的口吻说:“你要出国,你要分手,我都同意了,你找我还有什么事?”瞿欧德:“田美娜,事情有些严重了!”田美娜:“怎么了?”瞿欧德:“你怀孕的事,队上可能已经知道了。”
田美娜伤心地说:“这是迟早的事!肚子总有一天会出卖我的,我也知道。这个人我是丢大了,全是因为你!”瞿欧德愧疚道:“其实我心里也在流泪。”田美娜:“今天你找我又有什么事?”
瞿欧德:“田美娜,我的命运现在全掌控在你手里了,队上可能要追查让你怀孕的男方是谁。如果他们知道是我,我就出不了国了,当然还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田美娜咬咬牙,冷笑一声说:“既然我已经无法摆脱将要承担的苦难,那就由我全部承担吧。你放心好了,我会成全你的。”瞿欧德感动而愧疚地说:“田美娜,我该怎么报答你……”田美娜说:“这种虚伪的话,我不爱听!”瞿欧德拉着田美娜的衣袖,说:“美娜,我是没办法呀。你想,我能甘心在这个山沟里困一辈子吗?”田美娜:“那我算什么?山沟沟里的烂石头?一脚踹开?”
瞿欧德回避着田美娜咄咄逼人的目光,说:“人跟人的位置不一样,想法也会不同。既然我能有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我怎么可能放弃呢?”田美娜:“那要是我也不放手呢?”瞿欧德:“那你会毁了我!”田美娜:“那当初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说的是什么?你说你无法想象离开我的日子,还说要紧紧把我攥在手里,这才多久啊,怎么一切就变了?!”瞿欧德说:“人在热恋中是会失去理智的。”田美娜用嘲讽的口吻说:“现在你恢复理智了?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后爱情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瞿欧德说:“美娜,我承认那时候我很冲动,我们做了些原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可你不能拿这种事情来要挟我,让我放弃我的前程和我的希望!”田美娜激动地大声说:“那我的希望呢?我的前程呢?”
草原上,沙驼赶着那两只羊在朝阳一边的草坡上溜达,两只羊虽然步履蹒跚,但精神确实比刚才好许多。沙驼长舒了口气,他很感激田美娜。
不远处,瞿欧德和田美娜的身影被阳光拉长,投射到草坡的这一头。沙驼发现田美娜与瞿欧德在激烈地争吵着,沙驼想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朝着靠近他俩的山坡走去。
草坡背阴的那一边。瞿欧德对田美娜说:“美娜,你用不着这么冲动。每个人的命是不一样的,我不能拿我的命运开玩笑!”田美娜:“那你就是在拿我开玩笑!”瞿欧德:“美娜,你冷静点儿好不好。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能不能用更理智点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田美娜:“你现在需要解决的就是怎样抛弃我!这种问题你让我怎么理智?”
瞿欧德:“我只是想用很冷静很平和的方式来分手,你非要把它变成两个人的战争,这是何苦呢?”田美娜:“瞿欧德,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瞿欧德:“不,这只是你的看法。我个人认为,在生死存亡的时候,首先考虑到自己,这是生存的本能,无可厚非。”田美娜:“你不就是想跟你的姆妈去德国吗?去继承你祖父的大把遗产吗?这跟生死有什么关系?”
瞿欧德:“去,我就能找回我的尊严,活得像个人样;留在这里,我就是等死!人虽然苟活着,心却死了,被这些牛羊践踏,像猪狗一样过日子,我不甘心!”田美娜:“那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呀!”瞿欧德先是一愣,然后苦笑着摇摇头说:“你觉得这可能吗?就法律意义上而言,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怎么带你走?”田美娜:“那就跟我结婚,然后带我走!”
瞿欧德:“田美娜,这话你说得太傻了。结婚是说结就能结的吗?我出国就是这几天的事,可我和你的事我姆妈根本就不知道,而且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她也许根本就不会接受你。”田美娜:“那你呢?你是干什么的?”瞿欧德:“我们结了婚,我可能就出不去了,那我俩就永远困在这里,这就是现实。也许你觉得我这么做很残酷,但为了我的前程,我必须放弃这里的一切,包括爱情。”田美娜一记耳光甩了过去。
沙驼在山坡另一边,他竖着耳朵在听,他似乎越来越听不下去,他咬紧牙关,想出面去帮田美娜说服瞿欧德,但……田美娜猛地打了瞿欧德一记耳光。该打,他想,于是忙打了个呼哨,吆喝着羊群离开。
瞿欧德和田美娜突然听到沙驼的吆喝声,都吃了一惊。田美娜含着泪背过脸去。
瞿欧德盯着沙驼赶着羊群的背影,嘴里不满地嘟哝了一句,然后酸酸地说:“沙驼对你也……”田美娜狂怒:“闭上你的臭嘴!”
这时远处有人喊:“瞿欧德,刘队长找你,让你快去队部——”
瞿欧德心沉了下来,捂着脸,用哀求的口气对田美娜说:“田美娜,你一定要帮我,我想离开这里,我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求你了。”瞿欧德骑马离开田美娜,朝队部方向去。沙驼骑马突然拦在了他前面。瞿欧德看看沙驼:“沙驼,有事吗?”沙驼:“当然有事。对不起,刚才你跟田美娜的谈话我听见了。”瞿欧德:“沙驼,虽说我把你当好朋友,但偷听我与田美娜的谈话同样是不道德的!”
沙驼冷笑一声:“是风不道德,是风把你跟田美娜的谈话吹到我耳朵里的,但我也很想知道,既然我听到了,我就要劝你一句,你不能离开田美娜。”瞿欧德:“那我的前程呢?”沙驼斩钉截铁地说:“为了爱一个女人,男人可以献出自己的命!前程算什么?再说了,前程也是要靠自己去争的!”
瞿欧德冷笑着说:“沙驼,你太天真了。你争个前程让我看看。沙驼老弟,对不起,刘队长找我有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个很现实的人,绝不会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前程。”沙驼怒视瞿欧德。
瞿欧德匆匆忙忙赶到生产队队部队长办公室。瞿欧德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敲开门说:“刘队长,你找我?”
队长刘应丛和指导员安然在跟瞿欧德谈话。
刘应丛,三十几岁,行伍出身,性子有些暴。安然,比刘应丛小两岁,但有些老相,显得很沉稳。
刘应丛黑着脸说:“瞿欧德,你昨晚跑到场部干什么去了?”瞿欧德:“刘队长,你是在审犯人吗?我现在连去场部的自由都没有了?”刘应丛:“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只说你去了没有?”
安然:“老刘,别这么生硬,瞿技术员又不是犯了什么严重错误,不就是去了一趟场部嘛。”刘应丛:“你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他跑到场部去告我的黑状,说我卡住他的探亲报告,不让他回上海!”瞿欧德:“我没告你的黑状,我就是去场部问问尤场长,我的报告你们有没有递交到场部去。”刘应丛:“你哪是回上海探亲呀,你是另有目的!我告诉你,你的户口在队上!你要出国,首先得队上批!队上不批,你休想出去!”
安然对瞿欧德:“你妈在上海提交了申请报告,说要跟你一起出国。现在上海方面已经给我们农场来函了,是不是这个情况?你用不着隐瞒嘛,这么大的事对组织你能隐瞒得住吗?”
瞿欧德沉默了半天,最后挤出一个字:“是。”安然说:“所以你不能欺骗组织,说是你妈病危要回家探亲。喏,这份探亲报告退给你。”瞿欧德说:“那我出国的事……”安然:“队上是会按政策办的。你回去,先好好工作,别再节外生枝了。”
队部边的林带里,瞿欧德垂头丧气地捏着他的探亲报告在走着。他满脸的懊恼,狠狠地一拳捶在一棵胡杨树干上,手指缝里渗出血来。
刘应丛从队部走出来,瞥见不远处一个叫郑娟的姑娘正向他打招呼。郑娟,快三十岁的老姑娘了,人长得矮胖敦实,脸上有些横肉,黑黑的,看上去很凶。
刘应丛走到郑娟跟前说:“郑娟,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的?”郑娟在刘应丛耳边咕哝了几句,刘应丛吃惊地说:“真有这事?”郑娟:“绝对不会错。我们同住一个宿舍,又是床挨着床。”刘应丛有些焦急地说:“这也太过分了,一个大学生怎么能这样!我找她去。”
草原,田美娜骑马往回走着,眼里满含着痛苦、沮丧、懊悔与愤恨。刘应丛走在路口,看到田美娜从草原上走来,他伸手拉住田美娜,让田美娜下马,板着脸说:“田美娜,你下来,我有话问你。”田美娜下马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刘应丛面前。
刘应丛显得很烦躁,狠狠地踩了一下扔到地上的烟屁股,说:“田美娜同志,党的政策你该知道,”发现情绪过于激动,他又点了一支烟,平定了一下恼怒的情绪,说:“如果是犯了生活作风问题,那也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田美娜装糊涂地说:“刘队长,什么生活作风问题呀?谁跟你说什么啦?”
刘应丛说:“别人说什么不重要,关键是你自己!你要没什么那最好,要真像人家说的那样,我现在就提醒你,你得尽早把问题想清楚,早交代就能早放下包袱。想好了可以来找我。当然,找安指导员也行!”田美娜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一咬牙说:“好,我说!”
生产队队部,刘应丛看着他办公桌对面的田美娜,一脸严峻地说:“田美娜,这么说,事情是真的喽?”田美娜:“是。”刘应丛:“田美娜,对方到底是谁?你应该向组织讲清楚。”田美娜毫不犹豫地说:“刘队长,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
刘应丛说:“田美娜,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在男女作风问题上,男方的责任是大过女方的,在处理上也就要重一点。我希望你能看清形势,你只要好好坦白交代,写个检查也就过关了。怎么样,说吧,到底是谁?”田美娜:“这事全是我的责任,要处理就处理我吧。”
刘应丛气恼地说:“那你就要在全班大会上做检查,受批判!你干吗非要去受这罪呢?对方是不是瞿欧德?你们不是已经恋爱了很长时间吗?”田美娜:“不是他!”刘应丛:“那是谁?”田美娜:“我说了,我不能告诉你。”刘应丛气得一拍桌子,说:“我会让你说的!明天晚上我让郑娟班长开班会,你得在会上做检查!”
姚姗梅家住在一间土房子里。姚姗梅,上海知青,比田美娜大两岁,善良精明,一张比较成熟的脸。田美娜抱着姚姗梅已有一岁的儿子崔兆强。
姚姗梅端着一碗饭放到一张矮桌上说:“吃吧。美娜,你听我一句话,既然队上要追查男方,那你就把瞿欧德捅出来!本来就是两个人做的事,凭什么要你一个人承担责任!我们家那位崔秉全说是出去蹚蹚路子,不能老窝在山沟里过这种苦日子,得另去谋条生路,一年半载就回来。怎么样?他走时我怀孩子才三个月,现在小兆强已一岁了,他连个影儿也没有,信也不见一封!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田美娜:“姗梅姐,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你们已结过婚了,可我……”
姚姗梅:“你们不就少张结婚证吗?你也用不着瞒我,你们俩的关系到了什么份上,我还不清楚?前两个月,你们不已经在商量结婚的事吗?怎么现在成这样了?你要放他走,让他去国外,又要把责任承担到自己身上,那怎么行?明天班里开会,我来揭发他!”
田美娜哀求:“姗梅姐,你千万别这样。这关系到他的整个人生。你这么做,不但毁了他,也会毁了我的!”姚姗梅:“你这么考虑到他,他考虑到你了吗?要不这样,你就是放他走,也得让他写上份保证书。保证他去后,安顿好了,把你和孩子也接过去。你不能为了他,把自己给彻底毁了,你总该为自己留点希望吧。”田美娜长叹一声,然后坚定地说:“我不想这样做!”姚姗梅拍了一下小饭桌:“你要不好意思去说,我去说!”
沙驼急匆匆地朝姚姗梅家走,刚好碰上抱着孩子出门的姚姗梅。沙驼:“姗梅嫂子。”姚姗梅:“有事?”沙驼愤怒地说:“瞿欧德想抛弃田美娜出国!”
姚姗梅:“我正要为这事去找瞿欧德呢。沙驼,你也一起去吧。瞿欧德不是老说你救过他的命,要把你当兄弟吗?”沙驼:“什么兄弟!做下的事都不敢担当,算什么男人!”姚姗梅说:“是呀!田美娜太可怜了。”
队部集体宿舍,瞿欧德的房间。沙驼和姚姗梅走进去,瞿欧德一脸沮丧地抽着烟。姚姗梅怒视了他一眼。姚姗梅:“瞿欧德,你真要走啊?!”
瞿欧德看看姚姗梅,为难地叹口气说:“姚姗梅,我不能不走啊。我妈在上海把一切手续都给我办好了。她也要跟我一起走。”姚姗梅:“你就这么把田美娜抛下了?”
瞿欧德摊了摊手,哭丧着脸说:“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舍不得她呀。”沙驼:“瞿欧德,你别假惺惺的!你要真舍不得她,那你就留下!”
瞿欧德用希望能理解他的眼神看着沙驼、姚姗梅,坦诚地说:“我不能拿我的整个人生去赌。这个赌注也下得太大了,真的,我做不到。其实我心里也很痛苦。”姚姗梅:“那你就太没良心了。现在你造下的孽,却叫田美娜一个人担!这讲得过去吗?”瞿欧德:“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从我决定要离开这儿时起,我的良心其实一直在受着煎熬!而且现在……”
沙驼:“那你就为了田美娜留在这儿。你是个有文化的人,我沙驼敬重你,你把我当朋友,我很荣幸。但你今天要做的这事,真的不像个有文化的人能干出的事!”瞿欧德:“沙驼老弟,这种事跟有没有文化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在感情和事业上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也许这个抉择有些自私,但考虑到我今后的人生,我必须得痛下决心!”
沙驼说:“但痛的人不是你,是田美娜!瞿欧德,你要肯留下,我沙驼还是把你当朋友,但你要是非得不顾田美娜自个儿跑路,咱这个朋友就做不得了!”瞿欧德说:“沙驼老弟,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你要骂我自私,我也只能自私了。”姚姗梅愤怒地说:“要不是田美娜阻止我,我就到队领导那揭发你,看你还能出国不!”瞿欧德惶恐地说:“姗梅大姐,你千万别这样!”
沙驼:“你瞿欧德真他妈是堆臭狗屎!要不,你就写份保证书,保证你出去后,也想办法把田美娜接过去。这是再次给你的机会。”
瞿欧德想了好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摇摇头说:“沙驼,姚姗梅,我不能这样做。我这次出去,连我自己的命运都不知道会怎么样,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保证呢?如果我要是写了这样的保证书,做不到怎么办?我不是又在欺骗她吗?那我不就更卑鄙了吗?没良心的事,我只能做这么一回。为了我整个人生,我只能这么做。”
姚姗梅说:“瞿欧德,你这样做,你整个人生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的!”瞿欧德说:“我现在,已经在受良心的谴责了!但我想,我出去了我可能有希望,说不定田美娜也会有希望。但我不出去,那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所以我只有出去,只能出去。”沙驼恼怒地说:“他妈的,瞿欧德,从现在起,我就没你这个朋友!把你这种人当朋友,那是我的耻辱!”
生产队的一间大房间里,坐着二十几个牧民,可以看到瞿欧德、沙驼等人也都坐在下面。
郑娟在主持对田美娜的批判会。田美娜低着头站在大房间里的人群前面,满脸的冷汗和泪水,样子十分可怜。
郑娟厉声说:“田美娜,你不要一错再错!只要你不交代出对方是谁,你所有的检查就都是不深刻的,都不是真心真意的!要是你今天不老实交代对方是谁,那今天这个会就不能散!我们大家就一起陪着你!”坐着的群众议论纷纷,也有些人偷偷地对瞿欧德指指点点。
瞿欧德的精神似乎要崩溃了,他把脑袋埋在两腿之间。沙驼抬头看着田美娜,越看越不忍心。田美娜流着泪,还是什么也不说。郑娟说:“说吧,你要不说,我们大家就这么跟着你熬夜,看谁能熬过谁!”田美娜流着泪,依然顽强地咬着嘴唇什么也不说。沙驼瞅着田美娜那孤弱无助的样子,他不满地看着前面声色俱厉地指责田美娜的郑娟,然后又看看坐在他前面的瞿欧德。
夜色已经深了,田美娜站在前面,依然流着泪,还是什么也不说。坐在下面的姚姗梅同情而怜悯地抬头看着上面的田美娜。
姚姗梅边上有一对上海支青夫妇。男的叫殷正银,女的叫许萝琴,年龄与姚姗梅相仿。许萝琴:“田美娜也太丢我们上海人的脸了。”姚姗梅:“许萝琴,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许萝琴:“做出这种事来,有什么可以同情的!”殷正银低声地说:“都是上海人!干吗呀?”许萝琴也低声地说:“屁话。你殷正银就不像个男人,连个孩子都没让我生出来。”殷正银气得瞪了许萝琴一眼,但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怕老婆。
这时,郑娟又强硬地说:“说吧,你要不说,我们大家就这么等着你!”班里的人开始不耐烦了,吵吵嚷嚷的,有的人叽叽喳喳指责着田美娜。姚姗梅虽然是满脸的不忍,但看看把头深埋在膝盖里的瞿欧德,不免显得焦躁起来。
沙驼看着田美娜,怎么也忍不下去了,从地上捡起根小树枝戳戳他前面瞿欧德的屁股,轻声说:“瞿欧德,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瞿欧德用手拨开小树枝,偷眼瞪着沙驼低声说:“沙驼,你又要干什么?”沙驼:“是男人,就敢作敢当!”瞿欧德:“沙驼,求你了,别再逼我了行不行?”
郑娟指着田美娜厉声呵斥道:“田美娜!你不要再顽固不化了!”田美娜满脸是汗,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沙驼紧张地看看田美娜,她摇摇晃晃的似乎要跌倒了。郑娟还在喊:“说呀!”下面也有人说:“你说呀!你犯了事,咱们有啥错,非得陪着你遭罪?快说呀!”也有人附和说:“对呀!说了咱们都好回家休息,明天一早还要干活呢!”下面的人七嘴八舌在喊:“快说吧!”
田美娜两腿一软,好像要倒下去,但又顽强地站直了。田美娜咬着牙,那神情仿佛是告诉在座的各位:“你们越是这样,我越不说!”瞿欧德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他强烈地控制住自己,心里在说:“我不能拿我的命运开玩笑,我绝不能拿我的命运开玩笑……”
沙驼怎么也看不下去了,凑近瞿欧德厉声地压低声音说:“瞿欧德,你要是再不说,我可说了!”瞿欧德说:“沙驼,你救救我!再救我一次行吗?这一次比那一次更重要,我求求你了!”汗流满面的田美娜有些支撑不住了。
姚姗梅转过头看看瞿欧德依然埋着头,她有些忍不住了,正想要说什么,突然沙驼站了起来,说:“我说!”田美娜吓坏了,以为他要把瞿欧德捅出来,于是声嘶力竭地大喊:“沙驼——”沙驼满脸涨得通红,咽下想要说的话,然后急中生智,大喊着说:“田美娜肚里的孩子,是我的!”
大房间里一片寂然。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瞿欧德猛地抬头,吃惊地看着沙驼。
田美娜有些恍惚,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沙驼。但她也大大地松了口气,朝沙驼点点头。
郑娟张大嘴愣在那里。
沙驼挤出人堆,站到田美娜的身边说:“她肚里的娃儿是我的,你们批判我吧!让田美娜下去。”
郑娟:“沙驼,你别耍二杆子!”沙驼:“这孩子就是我的,是我主动的!”
下面骚动起来,议论声起。
下面有个男人,说:“沙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你强迫她的?”田美娜大喊:“不,是我愿意的!队上的人都知道!”说着,眼泪哗地涌了出来,一下就晕倒在地上。
瞿欧德也呆了,大家涌出房间。
许萝琴止住沙驼:“沙驼!”沙驼站住看着许萝琴。许萝琴:“沙驼,我知道田美娜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你干吗要为那种没良心的人担责任?”沙驼:“因为我爱她,看不得她这么受苦不行吗?”
许萝琴:“太委屈你了。”沙驼:“可我愿意。”许萝琴:“太傻了,不值得的。一个年轻轻的孩子,干吗要为他担这种责任?”沙驼笑笑,泰然地转身走开。
队部,安然的办公室。安然正在与沙驼谈话。
安然说:“沙驼,你耍什么二球呀?田美娜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沙驼说:“对,是我的!你们要处分就处分我呗。她郑娟在会上把田美娜往死里逼,我不站出来,是要出人命的。”
安然也叹口气,说:“这个郑娟也真是,不就是个作风问题嘛,用得着这样吗?做个检查不就行了,你说人家一个女人容易嘛,干吗非得把人家的面子里子剥个光光的呢?”
沙驼愤愤地附和说:“就是!”
安然说:“我知道田美娜是想保住那个人,因为那个人要出国。”安然也有点急了,一挥手说:“行,沙驼,你就走吧,没你的事了。”沙驼说:“那……”
安然又叹口气,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十几天后的一个清晨。瞿欧德赶着辆单匹马拉的车,车上装着几件行李,来到田美娜的宿舍前。瞿欧德叫了声,田美娜走了出来,脸上有些憔悴。
瞿欧德用内疚的眼神看着田美娜,眼里渗出了泪,说:“田美娜,我要走了。”田美娜虽痛苦极了,但风暴已经过去,她却反而显得很平静,说:“那我送送你。”瞿欧德:“不用了。”田美娜:“就送到路口吧,算我最后给你的一点儿情分。”
早晨的草原。鲜花盛开,阳光灿烂。瞿欧德和田美娜各自牵着马并肩走着。但两人都突然感到对方变得陌生了。瞿欧德:“田美娜,你恨我吗?”田美娜:“我恨你又有什么用?”
瞿欧德:“田美娜,那天晚上,你挨批时的情景,我想起来就浑身打战。这对我来说真是太残忍了,而你受的伤害就更不用说了。田美娜,将来我一定会好好想法补偿你的。”
田美娜冷笑一声:“补偿什么?这事是两个人的事,我要是不愿意,这事也不会发生。何况那时我们决定很快就结婚的。要说责任,我可能更大。你用不着补偿什么,孩子我会生下来抚养大的。但我也要告诉你,你以后别再想来认孩子!他没有你这个父亲,从今天你离开这儿起,你就失去了做父亲的资格!这就是你该付出的代价!孩子现在有父亲,就是沙驼!”
瞿欧德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感情极其复杂地叫了声“田美娜……”田美娜严厉地说:“你不要想歪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但他的父亲现在只能是沙驼!不是吗?”
他俩默默地走到路口车站。长途汽车还没有到,公路上空荡荡的。田美娜含着泪坚定地说:“路口到了,我也该回去了,愿你一路保重。”
瞿欧德一下跪在田美娜跟前喊:“田美娜!……”田美娜没再理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策马消失在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