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坐姿慵懒半倚着隐囊坐在长榻上的夜玉郎同德亲王相对而坐,横在中间的是摆着美酒和佳肴的小案几,两人正自自斟自饮聊兴正浓。
夜玉郎眉眼间一抹清浅笑意,素手扬,芊长如玉的长指把玩着指间的玉质酒盏,末了,微抬头,一口饮尽盏中酒,沾了点点酒水而越显莹润的红唇微动,语气疏懒道:
“我今儿晌午才回到京师,王爷您晚上就找我喝酒,王爷,下面的人已经向我禀明,天奴他自到京师长安后就未曾来醉满堂递话求见本阁主!”
冷天奴已知醉满堂是消弥阁的产业,而醉满堂开遍大江南北,若冷天奴要找夜玉郎,拿着夜玉郎所赠的墨玉龙佩走进任何一家“醉满堂”,自会有人传消息给阁主夜玉郎。
冷天奴人在漠河城时倒是去了“醉满堂”打听过“礁山”山贼等事项,可人来了京师长安,却再未有主动上门。
似想到什么,夜玉郎忽就“嗤”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想来,天奴是心虚了,他承诺为本阁主找到亲弟弟,可却跑来京师长安做上官了!如今他圣眷正浓风头正盛,只怕早就将承诺本阁主之事抛之脑后了!”
转而又似笑非笑的看着贺知远,道:“王爷你也真沉得住气,任他杨坚的手越伸越长,如今,竟是连你看中的人也想拢了去,你就不怕待他杨坚羽翼丰满后,转而刀指你这个掌军大司马?”
贺知远虽没搭理夜玉郎所说,然眼角微挑,一抹锋芒锐利显现,心道:我贺知远既然能纵容杨坚上位,亦能一脚将他踩下去!
他现在静观其变,冷眼看着杨坚所作所为,到目前为止,似乎还不错,杨坚虽也排除异己,却也心有丘壑着眼大局,只要不触他底线,他还是有容人之量的,便是被质疑他的文武官员指着鼻子骂参他几本他也不过是一笑置之,过后,该怎么使唤继续使唤,该如何重用继续重用,倒是令一干文武能臣对他这个传言矫诏而上位的左大丞相改观不少……
对于德亲王贺知远,杨坚是尊重有加,事涉朝廷大事,必要请他前来参详商议,涉及军机大事,杨坚则静坐一旁当个合格的聆听者,若心有中疑,也是出言谨慎……
眼角处的凌利一闪而过,不动声色的贺知远语出淡淡:
“本王只遵旨行事,他杨坚奉的皆是陛下圣意。”
“呵,陛下?不过是一小小稚童,哪来的主见!”夜玉郎语出讥诮。
“……”贺知远默。
贺知远一副泰山崩于顶而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令夜玉郎看得牙根痒:于他,人生无趣,若是北周大乱,也算是趣事一桩,他也有乐子可看了!
深深看了眼贺知远,夜玉郎似想到了什么,忽又道:“说起天奴,我倒想起他之前做的趣事了,王爷,天奴怀疑你那义子秋实就是本阁主的嫡亲弟弟……”
贺知远正给自个斟着酒,微垂的眼帘掩住了他眼底的惊讶,待他抬头,面无表情的脸上不露丝毫端倪,只淡淡道:“然后呢?”
夜玉郎脸上滑过一抹失落,耸了耸肩:“然后他就将秋实给扒了个精光看了个通透,可惜,同他一般,秋实那处也没有伤疤,秋实……也不是啊!”最后一句语气里已不掩失望和一抹淡淡苦涩。
抬眼看着这位北齐兰陵王的嫡亲血脉,贺知远心有歉疚,虽他当年救了惨遭宫刑的夜玉郎,可亦对他有所隐瞒,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夜玉郎是北齐皇族之后兰陵王的血脉,长大成人的夜玉郎脾性阴晴不定桀骜不驯,更是聪慧通透本事通达,如此人物,一旦脱离掌控实属祸事,得有个能将他一击必中钳制住他的软肋才好。
且,秋实自幼养于他膝下,得他亲自教导,已是如子如侄,他又如何舍得拱手相让。
不知贺知远所想的夜玉郎好奇道:“王爷,你对天奴究竟有何打算?据我所知,尉迟顺等尉迟嫡系一族已逃出京师长安,如今尉迟迥举兵东夏,郧州总管司马消难起兵呼应,宇文胄以五王被杀一事于荥州起兵讨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杨坚,你不会想让天奴跟着你平叛再得军功吧?”
贺知远略略摇头,直言不讳道:“如今朝廷出兵平叛,而天奴,本王会将他派去北疆,以防突厥铁蹄南下!”
“对了,”夜玉郎眉头微锁,身子轻探向贺知远,神色也显了郑重,轻声道,“我这边查到了点线索,想来,你会感兴趣!”
“噢,有关哪方面的?”
“哇哇——”
婴儿的哭声划破寂静的夜,于这夜色沉沉中份外嘹亮。
哭声渐大,很快就变成声嘶力竭的嚎啕,夜玉郎坐不住了。
醉满堂三楼的一不对外开放的屋室,池安儿正狠狠的抹了把眼泪,可泪水却又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她今日才同夜玉郎回到京师长安,今下午晚些时候出去买料子想为小猫儿做个新襁褓,不想,却在坊间里听到了许多……
池安儿对从未养过她一日的生父赵王宇文招并无感情,甚至还心有不屑,不屑他连自个所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不屑他连亲生骨肉也保全不住,然当在坊间亲耳听到赵王被杀种种,她如雷击,一时忘了反应,两手空空浑浑噩噩的她怎么回到的“醉满堂”都不知……
许是夜色使人放下坚强的伪装,孤单使人流露出无助和脆弱,此时的池安儿,心内苦涩至极更是生了痛,禁不住已是泪流满面,或许,这便是血脉天性,她可以不理不睬视赵王爷如无物,然却无法接受生父血亲被残杀的事实……
公主姐姐曾与她说过许多赵王府的事,于是,池安儿便知晓了二姐姐宇文容心地纯良温柔似水,三姐姐宇文娇心性简单娇憨可人,这两位姐姐都是极好的,若知她的存在,她二人定会疼惜她这个流露在外的小妹妹的,未料,尚未谋面,二位姐姐就已惨死,还死得如此惨烈决绝……
被抱在怀的小小婴儿初时正睡得香甜,可忽然,随着池安儿耸动着的肩头颤抖的身子,睡梦中的婴孩儿似觉察到了什么,秀气的小眉毛忽就一拧,似起了不安,片刻,小小的婴儿忽就张开了如清泉似星湛的小小凤眸,一对儿皎皎无垢若黑宝的黑瞳静静的看着紧咬着唇,已是泪流满面的池安儿……
似被池安儿身上萦绕着的悲伤和痛苦所侵,专注的看着她的脸的小小婴儿忽又皱起了小眉毛,瘪了粉嫩嫩的唇瓣“哼唧”了几声,随后,无人哄的他眨巴眨巴眼角微翘的小小凤眸,晶莹剔透的泪珠儿瞬时夺眶而出,泪水出的一瞬间,他张大了小嘴巴哭开了,很快,已是“嚎啕”大哭,直哭得双眼紧闭,小脸儿通红泛了紫……
孩子的嚎啕大哭惊醒了伤心不已的池安儿,她忙不迭轻晃着两臂哄着不安哭泣的婴孩儿,哽声着:“小猫儿不哭,小姨母在这儿,呜……小猫儿别怕……”
池安儿恨透了辜负了她公主姐姐,斩杀了她生父的冷天奴,却没有丝毫迁怒于小猫儿,相反,她认定了公主姐姐不会原谅冷天奴,而没了父爱的小猫儿太过可怜,越发疼惜至极,亦打定了主意绝计不会让冷天奴知道小猫儿就在京师长安!
“小猫儿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般厉害?可是饿了,还是不舒服了?”池安儿只觉眼前一暗,鼻间香风动,夜玉郎已站在面前,不及池安儿反应,已是一连串的问。
夜玉郎看了眼泪流满面的池安儿,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分说伸手接过襁褓,将仅六个月大,正大着嗓门“嚎啕”不止的小婴儿搂在怀,极是熟练的轻拍着哄着他,低声道:“孩子还是给我抱吧,你先去哭个够,莫不小心再摔了小猫儿!”
“呃——”池安儿瞪着泪眼,一时语塞。
说也奇怪,一落入夜玉郎的怀,许是感受到不同的气场,闭眼哭得小脸儿通红的小猫儿忽就睁开了泪眼,透过长长的弯弯的沾着泪珠儿的羽睫,他定定看着夜玉郎,水湿皎皎的黑瞳再也没挪开,哭声已然渐小,最后虽还扁着小嘴儿委曲巴巴的打着哭嗝,可涨得通红泛紫的小脸儿已恢复了原色,又是白嫩嫩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这孩子怎就这么招人喜欢呢!”夜玉郎唇角弯弯,边摸出自个的素帕小心翼翼擦拭着小猫儿的泪水和口水,边不觉轻声感慨。
夜玉郎表面看上去似是全然无害,只显现出他风韵妩媚又风流倜傥的一面,然,只有他自个知道,他的心漆黑如夜深若渊,离他近一些,便会被无情的吞噬在他的黑暗中,除了他的心腹,这世间便只寥寥几人能近他的身感受或是看清他的可怕……
当年,被贺知远救回后的夜玉郎似变了个人,也似没了孩子缘,只要近他身的孩子,无论大小,无一例外,都会避他如蛇蝎,便是他抱懵懂不知世的婴儿入怀,也会遭嫌弃,婴儿会哭断了气般挣扎着欲离开他怀,都说婴儿和小孩儿的双眼是最干净的,能见成人所不能见的,或许,他若暗夜的心和若深渊的灵魂令孩子们感受到了恐惧和可怕……
然,怀中这奶香奶香的,才六个月大的小小婴儿却是极大的不同,他不怕他!
就如此时,小小一团的小猫儿在他的怀中渐渐止了哭泣安静了下来,甚至不措眼珠的深深凝望着他,静静的与他对视,似要透过他的眼睛看清他内心深处的伤痛与黑暗……
看着这般不怕他的小婴儿,夜玉郎心温柔的简直要化了,当年的他小心翼翼抱着襁褓中的弟弟策儿,在他怀中,小策儿也是如此的依恋与乖巧……
“啾——”的一声,夜玉郎忍不住探头,小心翼翼的亲了口小猫儿嫩嫩的滑滑的香香的额头,而后像个傻子般咧嘴笑得开怀。
一旁的池安儿嫌弃的皱眉,彻底忘了自个的难过,想上前将孩子抱回来,岂料夜玉郎一个转身,给她留了个后背。
“……”池安儿默,心内暗道:当日好歹是他救了小猫儿!亲一口就亲一口吧!
冷潇雨和“桃花庵”的观主白渺没有想到的是,他(她)们费尽心力搜寻的池安儿和小猫儿竟被“消弥阁”阁主夜玉郎所遇所救,还给带到了京师长安。
而夜玉郎若有心要隐去踪迹,便是冷潇雨也难寻头绪。
被亲了的小猫儿轻轻的“吧嗒”了下嘴,又“啊——”一声似发出疑问,皎皎如水的黑瞳仍静静的凝视着绽放在夜玉郎唇边的笑,看了片刻,忽又张开粉嫩嫩的小嘴儿,秀气的打了个哈欠,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在他怀中就这么睡了,睡着之时小脸儿还轻轻往夜玉郎怀中蹭了蹭,显示出他的依恋和安心……
要知道,嚎啕大哭可是很费气力的,小猫儿狠狠哭了一场,他累极了,他必须要好好睡一觉补充体力了。
桃花城,瑶华阁。
虽秋日天高云淡,阳光明媚,然秋风又凉了几许。
冷潇雨深深看着坐在庭院中竹杌子上的宇文芳,沉声道:
“你决定了?”
秋风将宇文芳身上的火红披风卷起一角,于风中划出个美丽的弧度,而后缓缓坠落,阳光明媚,却映不进宇文芳灰蒙蒙的眼底,她似一具失了魂魄无欲无念的美丽空壳,静静的凝望着空中的某处,却似什么都没入了她的眼她的心,只余空灵的声音回荡着:
“回去,我要回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