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后,乔装打扮,以商队为掩饰身份,拿着相关路引和通关文碟的宇文芳一行悄然到达了漠河城。
此时已是二月初,虽年节已过,然地上还有残存的庆新岁驱除邪祟的爆竹残骸,漠河城刚又下过一场雪,放眼望去,房檐枝桠路上行人未踏足的地方覆着一层皑皑白雪,然大开的互市,往来的各色商队,讨生活的行脚商人和走在坊间巷道中的百姓,令这座边城充满了生机和昂然。
北周大定元年(581年)二月初,北周新登基不过短短数日的小皇帝宇文衍,尚含着童稚的声音当朝宣告,禅位于辅政的左大丞相“随王”杨坚,举朝哗然,杨坚泪洒丹陛,长跪不起,坚辞不受……
“你是说我朝陛下竟要禅位于杨坚?”
正堂,乍听此消息的宇文芳只觉浑身血凉,虽强作镇定,可到底是失了态,禁不出失声而出,声音里是连她自个也不自知的尖锐和凄厉。
虽她早知有这一日,却不想,来得竟这么快!
看着宇文芳变得煞白的一张脸,高绍义心有复杂,既高兴于灭了他北齐的宇文皇族也有改朝换代的一日,又钦佩于家门被灭的和亲公主宇文芳的坚强和不甘认命的奋起。
“公主,”高绍义一字一句,认真道,“寡人得报就是如此!”
“虽杨坚当朝作态坚辞不受,可那也不过是装装样子,故作姿态给世人看罢了,想来,他更意欲借此试探朝中文武大臣的反应,若寡人没猜错,这种拭探还需反复几次,只要杨坚自认时机成熟,定会逼小皇……北周皇帝下明旨诏告天下,如此,只怕是北周江山改朝换代,指日可见!”
宇文芳神色冷嗖嗖的,可人却已然沉静了下来。
高绍义对面,一直静坐不语的一着窄袖束腰胡服,四十左右年岁,长相端方周正的高宝宁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已飞快的敛了失态,眸色莫测深深,沉凝不语的宇文芳,心内暗自点头:
难怪高绍义极力向他游说来见赵王爷的嫡长女宇文芳,这女子,果然与众不同,身为和亲公主,又贵为突厥可敦,却能自由游走于突厥和北周各边城,辗转于各色势力之间,意欲翻云覆雨左右中原局势,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或许,她真会是个不错的合作者。
高宝宁沉稳的声音道:
“公主,蜀国公尉迟迵和其亲侄儿尉迟勤辖淮南郡和东安郡等兵马,又联兵东潼州刺史曹孝达等人,号称数十万兵马声势浩荡,更已同南朝陈联手欲同朝廷兵马决一死战,益州总管王谦也辖十万之众兵马,以‘世受国恩,将图匡复’为名,同几路叛……清君侧的大军呼应讨伐矫诏窃国的杨坚!”
“公主,值此良机,时不我待,若公主能说服沙钵略大可汗起兵南下,清君侧杀杨坚,定会势如破竹!”
宇文芳清凌凌的杏眸盯向高宝宁,此人,正是高绍义所引荐之人!
高宝宁出身塞外,据说他也是北齐皇族的血脉,可却属分支旁系,皇族血脉淡薄,这一支不知为何就流露到了塞外,便是连高绍义也不清楚内中详情,而高宝宁对此也并无解释,实质上他亦有此实力和底气不向高绍义多做解释。
其实高绍义不知的是,高宝宁这一支实是同被惨遭杀害的兰陵王有着非比寻常的渊源,当年兰陵王被害,兰陵王这一支死的死逃的逃,终泯灭于世间,而与兰陵王有着亲缘关系的高宝宁祖上亦受了诛连,仅剩的族人逃至塞外……
北齐被灭后,身在塞外的高宝宁亦是心心念念着意图复国,然他却又与北齐亡国之君高绍义不同,高绍义困居突厥,算是倚仗突厥而活,时不时要受突厥大可汗的敲诈勒索,而高宝宁虽居契丹和靺鞨,可他的手却伸到了契丹和靺鞨的权力中心,甚至振臂一呼,契丹和靺鞨的军队便能为他所用,契丹靺鞨人甚至奉他为大将军。
当年北齐被灭,同契丹毗邻的柳城郡被北周兵围攻打之际,闻讯的高宝宁率领契丹和靺鞨的铁骑精锐联军南下驰援,却是晚来了一步,眼见城头扬起北周大旗,他率兵攻打,终占据了柳城郡的军事重地“黄龙城”。
高宝宁是能打就打,不能打就逃到塞外,他率领逃窜至契丹和靺鞨的北齐残军,伙同契丹靺鞨铁骑,同北周军队多年来几经拉据战,黄龙城几番易主,可最终,又到了高宝宁手中。
颇有军事才能的高宝宁懂得适可而止,为免彻底激怒了北周掌军大司马贺知远而派大军前来剿杀,他只着眼于黄龙城,其它的,不敢多做肖想。
迎着宇文芳清凌凌的审视目光,高宝宁不闪不避。
半响,宇文芳意味深长的盯了高宝宁一眼,淡淡道:“未想北齐竟还有高将军这等人物,高将军好算计,突厥铁骑南下,高将军必也会率契丹靺鞨铁骑紧追在后,就是不知杨氏一族倾覆后,我宇文芳,或者说是北周皇帝该拿什么,又该拿多少来酬谢高将军?”
高绍义倚仗的是突厥,宇文芳倒不怕来日他敢做大了,倒是高宝宁,背靠的是契丹靺鞨,以如今突厥的实力,助她铁骑南下清了君侧后,再腾出手来对付同样是铁骑彪悍的契丹和靺鞨,怕是力不从心!
高宝宁微微一笑,笑得甚是儒雅,不紧不慢道:“公主您多虑了,我高宝宁要的不多,柳城郡即可!”
高宝宁坦然提出条件,倒是让宇文芳对他高看了一眼,既然对方显示出合作诚意,急需联合各路兵马剿杀杨坚及其拥趸者的宇文芳自不愿错失这么个强有力的合作者。
至于清了君侧成就大事后,是否将柳城郡划归高宝宁,届时再说,呵,谁人知届时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在坐几人各怀心思,虽目的不同,可都意欲染指中原,都想着利用对方的兵马实现自个的所图,接下来倒是相谈甚欢,高宝宁又道:
“公主,劝说沙钵略大可汗出兵还需及早,只怕杨坚也没有多大的耐性,这谋朝篡位就在眼前,也许就在我等在此议事时,那杨坚已经懒怠再做虚让,已迫使小皇……北周皇帝正式下诏宣布禅位了!”
“什么人?”
一声断喝令堂中几人一惊,高宝宁窜身而起,直扑门外。
几道人影窜过,急掠而去。
“怎么回事?”已快步至门口的宇文芳盯向赵王死前留给她的心腹死士。
一神色紧绷的死士忙上前行礼,道:“禀公主,头儿发现了异动,有人窝在屋顶偷听,来人擅隐身且身手了得,若非一狸猫经过他身边‘喵’了一声,属下等还发现不了他,头儿和几个兄弟已追了去!”
高绍义看向自个的侍卫长,脸色难看的侍卫长轻点头,默认了对方所说,来人连他也未发现,着实是失职。
高绍义不禁深深紧了眉宇,眼底里已含了丝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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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一间干净整洁却又不甚起眼的“甜糕”铺子外,两吊挂门前的红灯笼于寒风中摇摆不定,那热烈的火红色,为这暗沉的夜色带来一抹亮丽。
室内,两个燃烧着银丝炭的炭盆散发出光和热,驱散了冬夜的寒冷。
被药麻软麻翻了多日的冷天奴终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失焦迷茫的瞳子里一片茫茫然,良久,长长黑羽睫轻动,沉寂的眼波忽就轻动,波光流转处瞬时扫去了瞳子里的懵懂和茫茫然,他眼神微转,眼底里已是一片清明,可清明之中又闪过一丝黯然和恍惚:
他不是死了吗?
死在了自儿最心爱的女人手中!
毒茶入腹的剜心之痛仿若尚在,直痛得他额头瞬间沁出一层痛汗。
因昏睡多日而空白的脑子运转了起来,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当日他喝下宇文芳亲捧给他毒茶的一幕,心忽就又大痛,痛得他紧闭上红了眼角的凤眸蜷缩了身,痛得他脸上肌肉抽气息窒,这因深重的难过而生成的痛楚,令他痛得不想醒来……
“天奴——”
这熟悉又令他极度渴望的声音忽就响在了耳边,冷天奴霍地睁开紧闭的凤眸,扭脸看去。
待看清静静坐在床边深深凝视着他的宇文芳时,他的痛,忽就消弥无踪,他禁不住唇角弯弯呼唤出声:“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