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四年,二月。
深入突厥境内的隋军中军帐中九连盏的灯台里燃烧着的火烛将帐内照如白昼,一众将领早已各归各位,倒是甲不离身的贺知远,仍不得稍歇,身后悬挂着的是自“消弥阁”所得的突厥境内舆图,这份舆图,自是比朝廷和他手中的舆图更详尽直观。
然此时的贺知远并未同以往般,站在舆图前研究突厥境内地势和攻防要地,倒是两眼直勾勾盯着案上展开来的“母子图”,眼眶泛了红的他鼻翼轻抽,眼底里已是水光涌动,光照下的他整个人仿若沉浸在悲伤中,孤单影只,其伤哀哀。
想当年,他同爱妻落袭雅相遇也是在突厥境内,突厥犯边,镇守漠河城的镇边将军落起大败来犯之敌,却因中了敌军的激将法而追敌至突厥境内,被设伏的小汗王冒乌顿率大军包抄截杀,落起不幸战死,所率亲军无一生还。
之后,一身缟素的落袭雅仅带着贴身侍婢雪如悄然潜入突厥,欲在血染的沙场上寻回亡父遗骸,埋回故里以安亡灵,不想,却遭遇突厥军,危急时刻,奉武帝之命驰援北境的贺知远率军杀了来……
“王爷——”
未经通报便大摇大摆进来的“鬼手”颜失人未至,声音先传了来,而两负责通传的亲兵则紧跟其后。
贺知远抬头,脸上是尚未及敛尽的哀伤色,他冷冷睇了眼颜失,略摆手示意,未及拦下颜失的两亲兵忙躬身而退。
“王爷,在王府时我都可随意出入,怎如今见王爷您还要通报了呢?”颜失撇了撇嘴,明明四十的人了,竟流露出一丝孩子气,他生了张极显年轻斯斯文文白面书生的脸,然那眉眼上挑时隐现的一抹不羁,又可窥得他并非是个循规蹈矩之人。
“这是深入番邦敌境的我隋军中军大帐,进帐通报,这是规矩!”贺知远看了眼不以为然的颜失,又不无头疼道,“不过对你这个随性率意之人,这些规矩确是守不住,便是进我的亲王府,你又何曾走过门,每每都是翻墙越瓦的。”
颜失哈哈一笑,走上前,注意力立时便被案上的画卷所吸引,不由“啧啧”叹道:
“啧啧,好画,画中的王妃简直似有了呼吸要翩然走出画卷一般!王爷,您虽擅丹青,书房中所画的那副王妃的画像也是栩栩如生,然比起这副来,您的画技还是稍逊半分啊!”
精易容擅制人皮面具的颜失亦是丹青行家,立时看出画中的不同。
“这是王妃亲笔所画,”又定定凝望着画中人的贺知远神色又黯淡了下来,道,“论丹青和音律,我自愧不如王妃!”
说到此,贺知远忽一皱眉,抬眼看着颜失:“你过来不是只为了同本王闲聊吧?”
颜失这才想起有正事要说,忙道:
“我过来是想告诉王爷,世子……”见贺知远眸色一利,深知其谨慎的颜失忙改口,“呃,镇远将军的情况不太妙啊,元气虚耗内里亏空过甚,心脉又有受损之相……”
未及说完,神色紧张沉凝的贺知远已腾地起了身:“那你还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医治!”
见贺知远急了眼,颜失心有无奈,耸了耸肩,叹气道:
“王爷,我学业未成便被逐出了师门,论医术毒术,我确实不如两位深得师父真传的师兄,如今,也只有希翼得了师门传承的小师侄霍不与出手救镇远将军了!”
便是先前霍不与对外仅以“医仙世家”的嫡脉传人自居,以其对医术毒术运用的出神入化,颜失也已然意识到霍不与是得了师门医术和毒术的双传承,而传承他的,自是来自两位师兄。
当年被逐出师门是颜失一生的痛,人前他从不提过往,如今让他拉下脸面去找小辈霍不与“请教”,他做不到啊。
“王爷,”颜失又若有所思拧眉道,“您怀疑镇远将军是在当日的宫廷年宴上喝下了阿史那娅尔的那杯‘醉仙酿’中的毒,可我查来查去,镇远将军身上却无丝毫中毒迹像,若真是毒之故,这毒,太过可怕!”
眸色沉沉的贺知远声音里似含了冰渣,咬牙道:“阿史那娅尔暴毙,‘御医署’正副院使同样没查出异样,就同当年暴卒的武帝一般,毫无征兆,死的前一刻还一脸的康健红润气色!”
“王爷,您是怀疑武帝之死同阿史那娅尔有关?”
“不是有关,是跟本就同这个突厥女人脱不了干系!我身受武帝赏识提携之恩,一心欲查明他死因让真凶为他陪葬也算尽了这份赏识提携之情,可如今,我更关心的是我儿,我绝不能眼睁睁着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元气枯竭暴毙而亡。”
“如此,就只能看霍不与的本事了,可,听镇远将军说霍不与已经同他割袍断义,诶……王爷!”
颜失还想再说些什么,却额前一缕碎发飘,风过,眼前已没了贺知远的人影儿。
贺知远原想着再为冷天奴续内力保心脉,无奈冷天奴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接受。
被贺知远按住肩膀无法起身行礼的冷天奴只得又半躺回床上,他深深看着贺知远,似想透过其眼底深处窥得其所思所想以解心头之惑。
于冷天奴,他总觉得近段时日贺知远表现的越发古怪了,看向他时的目光不是含着暖意融融和蔼的笑容,便是涌动着关切之情,有时冷天奴觉得贺知远想亲近他,却又小心翼翼着怕惊扰了他般,想不明白的冷天奴只好当这不过是自个的错觉罢了……
今日他终问出了声:“王爷,您同我爹有杀妻灭子之仇,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您便是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您为何要如此善待我?甚至不惜耗损内力修为也要救我?您就当真不怕我这个仇人之子最终因着父子之情而选择恩将仇报反噬于您?”
贺知远:“……”
面对冷天奴澄澈若星湛却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目光,贺知远欲言又止,末了,唇角弯起一抹弧度,笑得无害又慈和,温声道:
“你这孩子,哪那么多问题?你是你,凌九霄是凌九霄,我同凌九霄之间的恩怨,又与你何干?且你是朝廷的镇远将军,我麾下的爱将,我自信不会看错人,也相信你绝不会恩将仇报反噬于我!”
王爷您哪来这么大的自信?
冷天奴心内暗道,虽如此想,可还是心有感动,感观敏锐如他,自是觉察出对方所作所为出自真情实意,并非惺惺作态。
“你元气不足流失过甚,若不及时培元固基必至大伤,我内力深厚,足以续内力为你固元养护心脉,来,听话……”
“王爷,”自觉被对方如孩子般哄着的冷天奴心有无奈,出声打断,神色郑重道,“您几次三番为我耗损内力修为定会致战力削弱,若是我父亲卷土重来,您可还有必胜的把握?”
贺知远:“……”
一旁的颜失若有所思:虽之前凌九霄败在王爷之手,吐血而遁,可王爷说了,以凌九霄诡异手段,强行提高战力也不是不可能,只看他手下那数名药培的不知疼痛更不知生死为何物的死士,若非有王爷的虎威十八骑和隐卫暗卫们在,只怕这些战力骇然的死士会单方面屠杀大隋军队。
见贺知远神色微怔,冷天奴又道:
“且这里是突厥,您是掌军大司马,数万将士的安危可系在您的决策指挥下,可您若因着为一个区区镇远将军疗治而有所闪失,令突厥大军乘虚而入,您与我,可都是大隋的罪人了!”
“嗯,有道理!”不及贺知远出声,颜失眉梢挑,已点头道,“这几日我总觉得身处之地太过平静,平静得让我心有慌慌,说不得,这就是风暴前的平静,凌九霄他还真憋着大招儿对付王爷您呐,得了,还是我颜失大义一回,耗费修为给你小子固元培基养护心脉吧!”
前一夜发生的事尚历历在目,未料,第二日冷天奴便失踪了。
而同冷天奴和其扈从殁一起失踪的还有太子杨勇,以及太子府长史许千行!
这四人就似凭空消失在了茫茫大草原上,未留半丝痕迹。
而几个在太子跟前侍候的内侍则似酩酊大醉了一场,醒来后脑子一片空白,对当夜发生的事没有半点印象,鬼手颜失诊过后言这几人中了过量的迷药,日后记忆恐也有损。
随军的太子府属官及其麾下的将领们红了眼,不约而同的认定是镇远将军冷天奴被其父所迫,或许根本就是同其父沆瀣一气,将太子抓走献给了沙钵略大可汗摄图,以太子杨勇为质逼大隋退兵!
直到铁青着脸的贺知远说追查到线索,太子杨勇落到了沙钵略大可汗摄图的心腹谋臣冷潇雨(凌九霄)手中……
贺知远所收到的密函上虽未提及太子杨勇,可他凭直觉认定了凌九霄是始作俑者。
当冷天奴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十几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散发着莹莹柔光,令四周都染了层柔润的光泽,目色由初时的茫然到清明,意识恢复,发觉身处之地有异的冷天奴霍然坐起身来。
与此同时,双手捧着一蒙着奢华又庄肃色重黑金缎的半大长方形之物的冷潇雨登上了“伏峰顶”,一步一步走向早已等候在此的贺知远。
二月的峰顶积雪未化,更是寒风呼啸,黑金缎忽被打着旋的凛冽寒风刮飞,露出冷潇雨所捧之物的真容。
他手中捧着的是一个价高过金的黑琉璃匣子,琉璃匣黑得晶莹剔透,通身散发着温润黑亮光泽,肃穆大气中不乏高贵华丽,可显然,只看这黑琉璃匣的尺寸和上面所雕刻的三清敕令往生咒,便知其内装着的是什么了。
全然漠视了冷潇雨的存在,两眼只死死盯着黑琉璃匣子的贺知远,紧绷的唇瓣轻颤,幽深如渊的瞳子忽就水光涌动泛了红,而冷潇雨则下意识将双手所捧之物往怀中窝,更抬起一只手轻轻摩挲着黑琉璃匣,似怕这琉璃匣被峰顶的严酷寒冷冻着般……
“你竟将袭雅烧成了灰!”两眼腥红恨欲狂的贺知远似受伤的猛虎突然嘶吼咆哮。
“是又如何?”冷潇雨说着挑衅凉薄的话,却又极尽温柔的低首轻蹭了蹭黑琉璃匣,似同心上人耳鬓厮磨……
“少主,您醒了?”
清朗的声音传了来,冷天奴顺声看去,正对上许千行清瘦俊美的一张脸。
冷天奴忽就想起昨夜太子派人传话要见他,而后在太子的行军大帐中,求战且求胜心切的太子杨勇向他问计问策,一旁的许千行挥退内侍,亲自为他二人倒上茶汤……
显然,他着了许千行的道儿!
盯着神色平静安之若素的许千行,目光微凉的冷天奴刚想说什么,忽目光一跳,视线落在躺在竹制长榻上的太子杨勇身上。
“你将他怎么了?”
冷天奴脱口而出,顺着他的目光,许千行看了眼杨勇,淡笑道:
“少主,您不必担心,杨勇他还活着,不过是多睡几日罢了。”
于许千行,他并不想杀杨勇,毕竟,杨勇视他为友,甚至替他抱打不平,利用太子之威,搜罗证据,以毒杀元妻和贪墨两罪将他那个宠妾灭妻灭子禽兽不如的父亲中散大夫许世仁给下了大狱,连同那个宠妾及所生的同样作恶多端的子女叛了腰斩之刑……
冷天奴站起身来,发现身上并无不适,暗松了口气,锋锐的目色又盯向优雅起了身的许千行,自嘲一笑:
“你称我为少主,你竟是我父亲的人?”
许千行坦然点头:
“当年踩青踏歌节上我借‘污诗’一首触怒郡主宇文芳和赵王爷,被许世仁赶出家门从族谱上除去了名字,原以为就此逃离了虎狼之窝,不想,许世仁为讨好他那宠妾不惜致我于死地,构陷我涉“荣昌候”叛乱一案,我被脊杖流放至漠河边城,明面儿上我得了“漠河”郡守大人王宣的青眼,侥幸没死在采石场暗无天日的苦役中,反而成了郡守府中的执事小吏,实质上,是主子暗中操作相救,否则,我就不是被判流放,而是斩立决了!”
提及不堪回首的往昔,许千行并无动容之色,神色淡淡的,似在讲述他人的过往:
“若非主子派人在暗中盯着,流放途中我亦早就被那宠妾买通了的差役害死了,便是得王宣的青眼当了执事小吏,也是主子暗中运作的缘故。”
冷天奴惊讶,没想到父亲竟在许千行身上下了这么多的功夫。
似知冷天奴所不解,许千行微微一笑,笑得儒雅:
“并非是我这个有风流才情赛宋玉的薄名入了主子的青眼,而是我那被许世仁毒杀的娘亲为我积的福报,听许争许管事言,当年主母曾得过我娘亲的一点子恩惠,主子便将此事记在了心头,这才在我与嫡亲兄长危难之机几番出手相救,主子大恩,许千行永记于心,莫不敢忘!”
闻言,冷天奴心内不无感慨,爹娘鹣鲽情深,爹爱娘亲是爱到了骨子里,否则,又岂会对娘亲身上发生的点点滴滴之事如此之上心,娘亲去世多年,他还想着替娘亲还上这份人情。
可想到自身的处境,又看看昏睡不醒的太子杨勇,心以沉了下来的冷天奴默了默,开口道:
“我爹想怎么处置我与杨勇?”
抓太子杨勇不过是为了逼迫贺知远退兵,或许,以其为饵,诱杀贺知远吧!
想到此,冷天奴心头一紧,他有心拎着杨勇逃走,可转而一想,不觉心有苦笑,只怕外面已是天罗地网,哪里容得他逃。
许千行却深深看了眼冷天奴,恭声道:
“主子只说杨勇不得离开此处半步,至于少主您,主子未有吩咐。”
冷天奴一怔,似难以置信,片刻方迟疑道:
“这是哪里?”
“这是隐匿于天脉山‘伏峰顶’峰腹中的洞穴!”
若非对方点明,还以为是身处一幽室,物什一应俱全,挂着的帐幔纱帘,全然看不出竟是在峰腹内的洞穴。
“天脉山‘伏峰顶’?爹为什么把我安排在这儿?我爹呢?”莫名的,冷天奴忽心有惶恐。
许千行不疾不徐道:
“主子此时就在天脉山‘伏峰顶’,主子约了贺知远,以武相斗生死相搏,想来,此时也该有了结果!”
冷天奴骇然,倒抽了口凉气的他霍地大瞪了凤眸,怒盯慢条斯理不早着些说重点的许千行一眼,已顾不得多说什么的他纵身而出。
与此同时,甩脱了左夫人乌黛尔眼线追踪的千金公主宇文芳正打马扬鞭直奔“鹰不落”峡谷,安加利拆率宇文芳给他的一队死士就是在将宇文辉悄然转到“鹰不落”峡谷后遇到的麻烦。
紧追其后的的雨晴和云儿紧紧盯着公主的背影,不无担忧。
隋军已打进突厥境内,公主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要去整饬北周归拢来的军队以用于对隋军的战事,这借口,大可汗会不会起疑?
可显然,知隋朝大军已至的宇文芳已然顾不得其它,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太子杨勇都亲杀来了突厥,若得知宇文辉下落,定会斩草除根。
此时,“奚”族的可汗阿加那也正和悄然落脚此地的长孙晟和肖念道:
“我刚得了消息,除了你们隋朝的大军外,还有一队潜进突厥的汉人轻骑,不过这队轻骑人不多,只三十几号人,穿着突厥人的衣袍,却不知是谁的人马,为首的是个使双刺的说话女人女气的古怪男人,他们往“鹰不落”峡谷去了!”
“哦,对了,”阿加那也两眼珠子锃亮,笑道,“你们的太子不是将北齐亡国国君高绍义给抓了么,高绍义的女人找到了我‘奚”族,说只要我们能杀了千金公主宇文芳,便送给我们十箱银子两箱金子做报酬!”
肖念神色霍地一凝,紧盯着滔滔不绝着的阿加那也。
“也不知千金公主怎么就得罪了高绍义的女人?”阿加那也奇怪道,末了,语气又不无惆怅,“长孙晟兄弟,你不是说你们的陛下对千金公主跟着沙钵略大可汗上战场攻打你们大隋很生气么,我倒是想抓住千金公主送给高绍义的女人换取那十二箱的金银,可听说高绍义的女人还同时找了契丹和靺鞨的许多部族,甚至还悄悄找了铁勒部,这么多部族争十二箱的金银赏金,只怕我的部族争不过啊!不过就算他们想杀千金公主赚赏金,可谁敢在沙钵略大可汗眼皮子底下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