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之不得的焦躁,心心念之的郁郁,欲望难消后的灼痛,此时的宣帝,似身处煎熬,更似有一团燃烧正烈的火升腾而起直往头顶拱,两眼泛着点点红光,眉宇间一抹狰狞色的他抬腿将一个内监踢翻,可他自个也随着这过猛的力度失了平衡,脚下一个趔趄。
被踢翻的内监吓得整个人抖成了一团,爬起来后连连叩头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似呼应般,殿外女人的哭求声亦响个不停:“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
宣帝郁闷焦躁至极,眼睛微眯,阴戾残酷暗芒光闪,暴怒中的他厉喝道:
“来人,拖下去,乱棍打死!”
“陛下饶命——”
两个满目冰冷一脸肃杀色的虎贲近卫上前,拖着嘶声凄厉求饶的内监就走。
一众跪地的内监和宫女们浑身冷汗透湿,各个趴伏在地,面色惨白噤若寒蝉。
若非尚残存一丝理智,只觉耳根没个清静的宣帝险些下令将殿外那个哭求的女人一并拖下去乱棍打死。
见代子墨来了,宣帝阴戾的目光霍地投向他,下意识抬手指向殿外,怒:“说!为什么放那个女人进来?”
“禀陛下,”被传来回话的今夜亲自执守宫廷宿卫之责的虎贲中郎将代子墨,神色沉静,目不斜视,大步上前行礼禀告,“自陛下登基后便赐封独孤伽罗为“九命”(一品)夫人,赐其入内宫金牌,允其可不得传召而入宫觐见天元大皇后,今杨氏女虽获罪,然陛下并未褫夺其母独孤伽罗的封号和殊荣,今夜值守宫禁的虎贲自不敢擅加阻拦。”
当时还是太子的宣帝可没少倚仗岳家杨氏一族的扶持,登基后为表对元后杨丽华的恩宠和对杨氏一族的看重,这才赏了块儿入宫金牌给杨坚的夫人独孤伽罗,不曾想,一朝恩宠消,这块入宫金牌却忘了收回来。
擅迁怒的宣帝不觉又微眯了眯眼,可看看眼前这不卑不亢一脸郑重色回禀着的代子墨,却罕有的未再动怒。
眼前这个代子墨,是平息叛乱之后他新赐封的虎贲中郎将,当日若非代子墨率虎贲同被策反的原虎贲中郎等叛臣贼子拼力撕杀,只怕他也撑不到驰援而来的德亲王。
宣帝皱了皱眉,神色有些悻悻然,转而冷哼道: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跑了来,扫兴!”
“张孝初呢?张孝初怎么还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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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圣宫,不敢担上对陛下圣裁心怀不满的沫珠、涏玉及一众宫女们,闭目无声泪流,奉旨办事的王有德则冷眼看着杨丽华将脑袋伸进梁上的白绫,“咳咳——”一声清咳蓦地传了来!
虽说身为正阳宫大太监的王有德和一众内监们见惯了生死,可送人上路时还是心有忌惮,这突兀的咳声打破了殿内诡异的静寂,令他们眼皮子不由一跳,莫名心悸。
那个伸手欲将天元大皇后足下脚杌子抽走的小太监也被这冷不丁的咳嗽声唬得一哆嗦。
回过神的王有德勃然大怒:
“该乱棍打死的混帐东西,不知道这儿正……”
“哟,干爹!”
当看清迈步而入的是一袭内监首领穿戴的张孝初时,王有德立时将未尽的话生生吞了回去,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他更眯了眼,堆了一脸笑,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快步迎上前,尖细的声音收了先前那股子嚣张狠戾,殷勤道:
“哎哟喂,干爹怎么是您呢?您老不是得陛下恩准静心养伤的么,怎这么快就回来当差了?”
面无表情的张孝初没搭理他,只抬头望向那边站在脚杌子上,脖颈子套着白绫的天元大皇后。
瞅瞅那边将要上路的杨丽华,再看看一脸高深莫测的干爹,王有德莫名其妙,他眨巴眨巴眼睛,低了声音:
“干爹,您老怎来了这儿?可是有……什么不妥?”
直到此时,张孝初才赏了王有德个眼风,扫他一眼,眼底里流露出恨铁不成钢之色:“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没成想你还真在这刨坑儿想把自儿给埋喽!”
这话可就重了!
心有惊骇的王有德眼角猛得一抽:“哎哟干爹勒,您老这话可怎么说的,儿子这可是奉旨行事……”
“好个奉旨行事!”张孝初瞪他一眼。
“啊?干,干爹……”眼见张孝初板了面孔一脸冷肃,王有德心内越发七上八下没个谱了。
注意到干爹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一众内监和宫女们,未及他开口,王有德先行打发了众人:
“你们,都出去候着!”
于王有德,心知侍奉了两代帝王,浸淫深宫多年的干爹一向行事稳健更较常人看得通透,断不会无故来此,他虽心有不明急于问明情况,可还是按着性子一本正经色打发了众人。
沫珠是最后出去的,心有疑惑的她悄无声的觑了眼内监首领张孝初,却未从他脸上看出半点端倪。
这位内监首领,深得帝心,行事八面玲珑张弛有度,不见他巴结谁,也不见他踩贱谁,任谁也挑不出他个理来,便是识人无数的天元大皇后,也道对这位内监首领,她看不透。
此时的张孝初,神色冷冷没有一丝和暖的气息,目光忽淡淡扫了过来,对上他深幽幽却若鹰隼凌厉的目光,沫珠只觉心头一颤。
要知道这位内监首领,可是宣帝最忠实的奴,宣帝要杀人,他立时会双手捧上刀。
待一众内监和宫女们都退了下去,王有德又巴巴的将脸凑上前,两条眉头几乎拧在一处成了团儿,一对儿眼睛滴溜溜的转着:
“干爹,您老倒是给孩儿讲个明白,怎么孩儿就刨了坑儿把自个儿给埋喽?”
张孝初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问:“时辰还未到你就这么急着送天元大皇后上路?”
“这,这时辰也差不多了……”王有德笑的讪讪。
“尉迟皇后那一千两白银你还真敢收!”
“哎哟喂干爹,孩儿可不敢瞒您,这不有您老一份儿嘛,老规矩,孩儿早留了一半孝敬您老呢,这不办完了差事就要麻溜的给您老送去……”
“别,你这催命的银子我不敢收!”张孝初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
“啊?”王有德懵了,“干爹,这话可怎么说的?”
“小德子啊,”张孝初抬头看了眼那边脚杌子上的杨丽华,回过目光,叹了口气,声音低低,“银子好收可得有命花,我若收了,别说‘随国公’杨坚饶不了我,就是陛下那儿我也有管教疏漏之责!至于你么,不是陪葬便是剐刑,若只让你陪葬,也算是留了个全尸便宜你小子了!”
“呃……”
王有德倒抽一口凉气,他可是瞧明白了,只瞧干爹这脸色,可没跟他开玩笑。
“干爹,您这话说的,您老可千万别吓儿子呐,儿子可胆小!”
看着这个干儿,张孝初似是颇为无奈的摇摇头。
王有德急了:“干爹,您老可有话明说,可得指点着儿子呐,儿子自八岁入宫那年就一直将您老奉为亲爹老子来孝顺的呀,儿子如何,您老可都是知道的呀。”
这干儿子虽贪了点儿,蠢了点儿,可却是个有孝心听他话的,这也是识人无数的张孝初最终肯收他为义子的最主要原因。
张孝初略颔首,道:“你素日里孝顺,干爹看在眼记在心,自是希望能扶持着你在这皇宫大内走得更稳妥长远些,可你这次,咳……”
“若搁在平日,你只私收后宫的银两替她们在陛下跟前长个眼,通个风顺势送个邀宠的机会也就罢了,可这次你收的是尉迟皇后的银子,不仅替她往宫外递消息,更欲早早的送天元大皇后上路。”
“你呀!”张孝初深深瞪王有德一眼,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惜色,“我能知情,只怕其它几位皇后娘娘也得了风声,一旦有人举发,陛下知晓身边的大太监往宫外递消息,竟敢同外戚重臣有所勾联,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王有德脸泛了白。
“前些日子不只是‘赵王府’,连‘靖国公’府都同尉迟家走得近了,这些传言陛下未必没听到耳没往心里去!”张孝初喟叹一声又道:“天元大皇后这一去,尉迟皇后宠冠后宫再也无人能压制,虽说尉迟皇后如今明面儿上同几位皇后娘娘交好,可那统领后宫的中宫‘凤印’,几位皇后娘娘可都眼巴巴的盯着呢,你小子替尉迟皇后办事,你以为几位皇后娘娘不会利用你大做文章?”
“干爹,”王有德摸了把额头冷汗,讪讪道,“可如今两位皇后娘娘的亲爹可都被下了诏狱,尉迟家的那位虽说被陛下大加痛斥了一番,可也没被下了狱……”
“目光短浅!”
只短短四个字,王有德声音一噎,再不敢说话,只巴巴的看着张孝初,一副他是好儿子,他听老子教诲的孝顺模样。
王有德只所以敢为尉迟繁炽递消息,也是认定了她将会执掌中宫凤印,而尉迟一族更会权倾天下。
张孝初沉吟道:“陈山提和元晟很快就会官复原职……”
王有德两眼珠子蓦地一瞪。
“陛下肯抬手放这二位条生路,你以为就只是看在天中大皇后和天右大皇后的情份上,非也!”
回过神的王有德目光闪烁不定:这前朝的事都瞒不过干爹的法眼呀,比起干爹的道行,他小德子虽是正阳宫的大太监,可这本事,差的却不是一星半点啊。
张孝初唏嘘感慨道:“陛下也是用心良苦啊,双木成林总好过一枝独秀啊。”
陛下放这二位出来,还不是想采用制衡之道,利用这两位岳家,制衡尉迟这个日渐膨胀的岳家啊。
张孝初又深深凝一眼王有德:“你这个陛下驾前的大太监却偏偏在这时候授人以柄,动朝中大臣陛下还得思量思量,可若杀你,陛下眼都不会眨一下!”
“哎哟干爹呐,这您可得救救孩儿啊!”王有德脸色变,一把拽住对方衣袖,巴巴的看着他。
张孝初瞅瞅被拽成团儿的衣袖,丢了他个嫌弃的眼风:“可知陛下为何要杀天元大皇后?”
“干爹您老是没看见,今夜把陛下给气得哟,御宴上天元大皇后竟敢对陛下出言不敬,还……”
“那只是明面儿上的说辞,”张孝初不耐打断,“你小子别跟我装糊涂!”
王有德眨巴眨巴眼睛:
“干爹您这不是多此一问么,天元大皇后还不是受她父亲‘随国公’杨坚所累,杨坚不死陛下难安呐!”
“着啊!那为何陛下必要杀杨坚?”
“先帝时期掌祭祀星象的卜太夫曾有言:杨坚其人,面相奇异,龙角出,帝王相!杨坚生这么副帝王相陛下能不心惊么,恐他日后夺了江山社稷自是要杀他。干爹,您老在宫中多年这什么事儿还不是闷清,为何现在有此一问?”
“你觉得卜太夫所言可真?”
“呃……”王有德眨巴眨巴眼睛,他还真不太信,没瞧见杨坚如今夹着尾巴做人的委曲劲儿吗,这杨坚的脑袋,还不知能在脖子上扛几日呢,“干爹,今日是杨坚的女儿,只怕明日,便是他本人了吧。”
“你不信?可若相士所言非虚又该如何?”张孝初意味深长的看着王有德。
“……”王有德神色一凛,心内打了个突。
话从干爹张孝初嘴中说出王有德就不得不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了,回过味儿来的王有德下意识又看向那边站在脚杌子上,手执白绫兀自出神恍惚着的天元大皇后,又暗戳戳倒抽了口冷气:
若相士所言非虚,杨坚可就是未来的皇帝啊,而眼前这位,可是未来皇帝的嫡长女呐!
杨坚称帝,宰了他这个送杨丽华上路的大太监还是轻的,怕的是会刨了他老王家的祖坟,鞭尸他老王家的先人遗骸啊!
王有德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艰难道:
“干爹,孩儿不敢瞒您老,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刚才孩儿是想早着些送天元大皇后上路,可现时辰已到,就算它日‘随国公’要替女报仇连我这个奉旨行事的都不肯放过,那也都是日后之事,现下陛下圣旨在此孩儿抗旨也是死路一条啊!”
“这,这左右都是个死……干爹,您可得给儿子指条明路,教教孩儿怎么做啊?”
“慌什么!”张孝初微皱眉,“若不是为救你一命,干爹也就不会巴巴的赶了过来!”
“我来时听说天元大皇后的母亲独孤伽罗已去了正阳宫,她连夜入宫必是为求告而来,我先去正阳宫看看情形如何,你且慢着送天元大皇后上路,若形势明了我自会派人知会你,如若陛下肯下旨恩赦天元大皇后,岂不皆大欢喜。”
“可若陛下执意要杀呢?”
“咳,那就是你的命了。”
“啊?干,干爹……”
张孝初挥袖转身而去,王有德怔怔的又吞了口干涩的喉咙,一回头就瞧见双手执白绫站在脚杌子上体力不支摇摇欲坠的天元大皇后,他使劲抹了把脸,抹去额头冷汗,随之眼睛一亮精神一振,颠儿颠儿的跑上前,尖着嗓子殷勤道:
“哎哟喂,皇后娘娘您可慢着些!老奴扶您下来,皇后娘娘您可当心着脚下千万别闪着……”
“王公公,你这是何意?”
颤微微被扶下脚杌子的天元大皇后疑惑不解,王有德使劲眨巴眨巴眼睛挤出张苦瓜脸来:
“皇后娘娘,王有德虽一直当差在正阳宫,侍奉在陛下左右,可也知天元大皇后娘娘您执掌后宫这些年来对我等奴婢们的恩德宽佑,皇后娘娘您如此悲悯慈心实不该落得个这般结局……”
王有德抬手去抹不见泪的眼角,用力揉抹之下眼角泛了红。
“奴婢心有戚戚,这正难过着,不成想送娘娘上路的差使又落到奴婢的头上,奴婢不敢违逆圣意,刚当着一众人的面儿也不好多言,奴婢这也是没办法啊。”
苦笑掠过天元大皇后端庄秀美的面庞,声音略带沙哑道:
“圣命难违,莫说是你,便是我这枕边人的生死也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你既是奉旨而来我自不会怨你,时辰已到,还是早些送我去吧!”
“哎哟皇后娘娘这可急不得……”
见天元大皇后急着“上路”,王有德慌得双手直摆:
“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方才也说这生死只在陛下一念间,兴许此刻陛下念起皇后娘娘您的好来又心生了不舍,奴婢虽不敢违逆圣命,可这拖延一时奴婢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天元大皇后心头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
王有德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坐下,嘴里兀自念叨着:
“天元大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皇后娘娘您触怒龙颜后,这后宫里的传言也喧嚣尘上了,哎哟喂,这传的……简直不堪入耳,真真的是说什么的都有。”
“噢?”
天元大皇后不由黛眉挑,旋即又收起好奇之心复归了淡然:
“罢了,我这废后已是将死之人,如今这宫里的传言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都与我再无干系了。”
王有德似心有不平,兀自念念有词:
“皇后娘娘您慧眼看得通透,自是辨的出真假断不会枉信那些个混帐话。”
“皇后娘娘您也且请放宽心,皇后娘娘您伴君多年便是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啊,听说国公夫人已入宫求告陛下开恩,事情有转圜余地也尚未可知呐!”
原来母亲已入宫……
天元大皇后两眼倏地一亮,可似想到什么,那瞳子里的光亮渐消,眼底里的忧虑惶恐则渐深。
她知枕边人性情多疑刚愎手段残暴,只怕母亲一言有失便会累及“随国公”府满门,可若她这个天元大皇后被赐死,前朝与后宫本就同气连枝休戚与共,杨氏一族又怎可能全身而退,只怕她的死仅仅是个开端罢了。
父亲杨坚的处境日渐艰难,悄然使人递消息给她,只短短一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她,还是莽撞了!
不,并非莽撞,而是正如尉迟繁炽所言,她错在对宣帝的痴情上,明月照沟渠,到头来,害了自身和家族。
大哥杨勇被陛下封了个“荡难将军”打发去了北境战事重地漠河城,何谓“荡难将军”,不过是被发去对战突厥的前沿做个“送死”的马前卒罢了。
而大弟杨广则被招回京,顶着个“雁门郡公”的封号手中并无实权,实是放在京城眼皮子底下好看管。
陛下对父亲的猜忌之心日重,值此敏感时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父亲让她行事谨慎免授人以柄,还让她在“和亲”公主的人选上为陛下分忧,利用尉迟繁炽贿赂了太史令左大人所批的赵王府嫡长女宇文芳的命格,反利用之,不想,她亲手将护佑着长大的宇文芳送去了突厥,尚未见到这忍痛割爱后的收获,自个却已身处死地,这是不是冥冥之中沐歌对她背弃承诺的惩罚?
正阳宫,殿外,独孤伽罗凄凉沙哑的哭求告饶声不绝于耳。
一道闪电过,惨白的光闪映出独孤伽罗脸上的绝望,此时的她,浑身湿透磕头如捣蒜,额头鲜血流,瓢泼大雨中,发髻散乱披血满面的她,三分不像人七分倒似鬼。
雨中,几个人缓缓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