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突厥风雨成灾之际,北周京师长安里的巍巍皇宫也正风疾雨骤。
窗外,狂风暴雨仍在继续,一道刺目闪电过后,“轰轰”雷声起,如滚地惊雷“炸响”在耳边,令正往茶盏里续着茶水的肖复手一陡,沁人心脾的茶汤险些溢了出来。
待续完茶后,“定阳候”府的大管家肖复悄然看向座上对弈正酣的德亲王贺知远和自家候爷肖佐,禁不住咧了嘴,笑得宽慰:
有这么个师兄看顾着,自家主子也是个有福气的呀!
想当日,候爷被当廷行了天杖,那叫个惨呀,抬回来时整个人血糊了似的就剩下半口气,官职也被撸了,眼瞅着“定阳候”府就此要没落了,可就这样那帮宵小也不肯放过候爷,生怕候爷再起复重掌中央禁军大统领之职,真真的是想赶尽杀绝呐,推出御史台的言官给候爷罗列了一系列罪名,眼瞅着候爷就要被那帮宵小弄到诏狱里了,还好啊,还好德亲王“病愈”了……
德亲王“病愈”后,不过月余,京师长安内外便掀起了血雨腥风,数位文武官员获罪遭诛抄家流放,更牵连者众,一夜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头滚滚而落……
据说当年被宣帝诓进宫施阴诡手段“缢死”的叔父“齐王”宇文宪,其长子宇文贵并未惨死于禁军刀下,而是由死士易容替其慨然赴死……
前“晋国公”宇文护的叛臣乱党余孽,勾结一众因宣帝暴虐而恐惧没了活路生了叛心的皇室宗族和朝内外大臣,利用宣帝带着心爱的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出皇城狩猎游玩之机起兵,欲杀宣帝另立新君,拥戴齐王子嗣宇文贵登基……
天子最为倚重的亲军之一,护卫皇城京畿重责的中央禁军反应迟缓,应对失措,致宣帝险些丧命于乱军之中……
而另一支随行的天子近军虎贲,亦被宇文护的叛臣乱党余孽渗透,喊杀声刚起,护守宣帝的虎贲自个就内斗互相砍杀起来……
护卫京城帝都左翼的“大将军”陈山提,护卫京城帝都右翼的“仪同将军”元晟皆遭到叛军阻杀……
若非因大病刚愈不得不留在京城的大司马贺知远当机立断下令封城抓捕四处点火趁乱刺杀朝延文武重臣的叛臣乱党余孽,而后又亲率王府彪悍府兵及连夜召集起来的京师各府府兵星夜驰援,若非驻扎在岐山的三万精骑得大司马贺知远军令铁骑北上救驾,若非杖伤未愈的肖佐率领候府侍卫增援,若非内监首领张孝初危急时刻替宣帝挡了一刀,只怕京师已沦陷,而宣帝也难逃一死……
侥幸得以生还回了宫的宣帝给吓病了,然更骇然于京师长安里竟然有这么多叛臣乱党余孽在伺机而动,自登基后他杀了那么多的皇室宗族和朝臣呐,竟然还有不怕死的想将他取而代之,病中的宣帝又气又骇之下还不忘咬牙切齿的一连串儿的圣旨下:
只要跟此次谋逆扯上关系的皇室宗族及官员,皆下诏狱,宁枉忽纵!
至于那位死而复生的齐王宇文宪的长子,各郡县发下海捕文书,一经捕获就地斩杀!
经查,京效大营“大将军”陈山提的副将竟与北齐亡国之君高绍义有勾结,陈山提下诏狱严审,那个被生擒了的副将诛九族。
“仪同将军”元晟因驰援不力,主将及几名副将皆下了诏狱严审。
若非陈山提和元晟是天中大皇后和天右大皇后的亲爹,只怕此次也就人头落了地。
而那位经大右弼尉迟炯运作,顶了中央禁军一个副统领缺的侄子,竟然被查出同叛臣“晋国公”宇文护的乱党余孽有勾结,此次中央禁军应对失措,与指挥禁军护驾的他有极大干系,宣帝一怒之下圣旨下诛了其满门,若非太过宠爱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只怕就此诛杀了尉迟炯及整个尉迟一族。
不顾杖伤率候府侍卫拼杀救驾的肖佐官复原职,继续当他拱卫京畿的中央禁军大统领,至于上折子弹劾其克扣军饷、贪赃枉法、渎职、倾吞良田毁人基业的几个御史台言官,经查这几位实属闻风而弹轻信了传言诬告之词,被削夺官职下了诏狱。
而肖佐立时将那个因他受了天杖而鸣不平被下了诏狱的副统领给弄了出来,稍加运作,便让其继续原来的差事。
被定罪勾结南朝陈而下了诏狱,九族待斩的原上柱国雷奔经查实属冤案,所谓“铁证”乃是宵小蓄意栽赃,构陷他的两门客已招供,雷奔官复原职,率领救驾及阻杀叛军有功的亲军回到岐山继续驻防。
南朝陈大军异动,几次与北周军短兵相接,几番主动请缨,仅差一步就能得到犹豫中的宣帝准奏拿到南境军权的柱国尉迟顺,因受那位被宣帝下旨抄灭满门的堂兄所累,非但被宣帝驳回了奏请,还将人给晾了起来,有几个尉迟家族的文臣武将更被找了错削了官职,显然,宣怒是迁怒了整个尉迟一族。
至于救驾厥功甚伟的德亲王贺知远,超正九命(超正一品)的命阶,已是封无可封,于是乎,宣帝除了下旨流水般的赏赐进了德亲王府外,甚至武将空出的职缺也全权交由贺知远举荐人选填补上。
至于这些文武官员获罪的罪证,有些是真实存在的,有些,则是“构陷”而成,于贺知远,他能被它人罗列罪证构陷,难道他就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大管家肖复不知的是,这场血雨腥风,朝廷内外的大清洗,却是贺知远在背后谋划运作了一年之久,有些南朝陈和北齐渗透进来的暗桩,贺知远原不想过早的将其拔除,可却因宣帝的昏聩,肖佐受的天杖,心腹雷奔九族待斩,尉迟一族欲染指南境军权而让这些暗桩提前浮出了水面……
至于有人投书举发德亲王诈病、骑踢云乌骓秘入漠北私交突厥等欺君悖逆之事,查无实证,且当日漠河城“韶花阁”赏乐观里“踢云乌骓”惊艳亮相,引众买家竞相争抢,后更有胡人逞凶大肆杀戮,漠河郡守王宣原想盖住此事,然赏乐观里的一场大火,张掖郡郡守的嫡幼子,灵武郡守的内弟,安阳郡主的外甥等人,是死的死的伤的伤,便是王宣有意掩盖,事情还是传到了京师长安,更遑论还有个“荡难将军”杨勇,早家书一封将此事详详细细告之了父亲“随国公”杨坚。
于是,闻风弹骇的御史台言官们自个就内斗起来,几个言官将弹骇德亲王贺知远的同仁们批的是体无完肤。
见有一身酸气的文官们话里话外“构陷”大司马贺知远,大多数武将不干了,武将们脾性爽直,挥拳就想揍人,后“随国公”杨坚出言道漠河城“韶花阁”赏乐观里“踢云乌骓”惊艳亮相,郑重道不能因有人见到“踢云乌骓”出入突厥和漠河城就认定了德亲王私入突厥,要知道为了个“美人”和她的踢云乌骓,那漠河城“韶花阁”的赏乐观里可是出了人命……
而高坐龙椅的宣帝则颇有兴味的瞧着底下争得面红耳赤的文武大臣们,末了,一锤定音,言词凿凿其对德亲王的信任,更将质疑德亲王私入突厥的几个文臣和言官下了诏狱……
宣帝只所以表现出他对贺知远的信任,原因无它,实是他信任的内监首领张孝初、大右弼尉迟炯及御医署正副院使已证明了贺知远的“清白”,甚至一名专司“驯马”的内监也随行去了德亲王府,认定王府里的就是“踢云乌骓”……
便是一心想寻出贺知远破绽的尉迟炯,亲眼见过病中之人后,也不得不承认,躺在床上的那位,就是德亲王贺知远本人……
……
“你输了!”
正在大管家肖复遐想翩翩之际,一道厚重低沉的声音忽传了来。
贺知远微微一笑,看了眼伸手挠了挠大脑袋,神色不服的肖佐。
“师兄,你下次再让我三十子,我定能赢你!”肖佐抬头,自信道。
一旁的大管家嘴一抽:
候爷,脸呢?您还真是说得出口啊!
好像王爷让了三十子,您羸了就很长脸是不?
似乎听到了肖复的心声,肖佐蓦地看向他,不满道:“肖复,你嘴皮子咧成什么样了?什么意思,不相信本候爷能赢?”
“呵呵……”肖复干笑两声,忙不迭往外退,“候爷,小的先退下了。”
“诶,你给我回来说清楚!”身后肖佐怒。
肖复头都没敢回,麻溜的退了。
关上房门,和守在门外一袭黑衣的金戈对了个眼神,一个笑得无奈,一个笑得调侃。
“师兄,我是不是对肖复太宽纵了,连他都敢嘲笑我了!”肖佐气闷,向贺知远报怨,贺知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状,抬手端起茶盏,道,“此次获罪的文臣武将不少,军中也出了缺,我在军中给肖念留了个位置,待他回京,便让他去京效大营如何?”
“京效大营?”肖佐眼睛一亮。
“是护卫京城左翼的京效大营,顶了那个被诛了九族的副将的缺。”贺知远淡淡道,“在陈山提麾下听令。”
“可陈山提不是下诏狱了吗?”肖佐皱了皱眉,“心腹副将勾结北齐,难不成陛下还要用陈山提?”
品了口香茗,贺知远面无表情道:“最迟半个月,便是看在天中大皇后陈月仪的情份上,陛下也会放他出来且官复原职,比起尉迟炯,陈山提算是个安分的。”
……
门外,正与肖复说着话的金戈忽神色一凛,抬眼看时,一道黑影已悄无声息落了地,看清来人后,金戈握在剑柄上的手松了下来,来人上前在金戈耳边嘀咕几句。
肖复似见怪不怪,只避开几步,眼观鼻鼻观心似无所觉。
此时的书房周边二百步外空无一人,因肖佐下了令,无人敢前来打扰,便是巡夜的府内侍卫巡视到此也是绕道而行。
肖佐只所以如此谨慎,实是明面儿上,这两人依然是死对斗,而他肖佐也依然以与贺知远作对为乐事和己任。
金戈入内,在贺知远的示意下并不避讳肖佐,向贺知远禀道:“王爷,宫中来报,陛下今夜行为有异,且下令赐死天元大皇后。”
贺知远正欲拿起枚白玉棋子的手倏地一顿,窗外,一道闪电过,旋即闷雷声响,震得屋宇似乎都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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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圣宫,宣帝给了天元大皇后杨丽华最后的体面,允她梳洗打扮后上路。
端坐于妆台前,杨丽华持玉梳的手轻轻梳理着一袭乌黑秀发,动作缓慢且轻柔,铜镜中的她端庄仪美的脸上略显苍白,微收紧的峨眉,恍惚的目光中流转着淡淡的感伤。
窗外,狂风暴雨仍在继续,一道闪电过后旋即“轰轰”雷声起,惊雷似“炸响”在耳边,一众面带悲色,跪伏在地的宫女吓得一哆嗦,末了回过眼神儿看向天元大皇后,天元大皇后却似浑然不觉,只定定的望着镜中人出神。
为她捧来华服的沫珠和涎玉拭面而泣。
杨丽华睫毛微颤,缓缓放下玉梳,透过铜镜,看向身后沫珠泪流的脸,终轻叹出声:
“沫珠,你和涎玉服侍我一场,我原还想着为你们指婚,风风光光的将你们嫁出去,却未料,竟是如此结局,终是我累了你。”
“还有涎玉,你是弘圣宫出去的,这宫里,有尉迟繁炽在,只怕各宫都容不下你啊。”
沫珠和涎玉悲从中来,伏身在地大哭出声:
“皇后娘娘如此境地还为奴婢所忧,奴婢实是无法报答皇后娘娘,好在黄泉地底仍可服侍皇后娘娘您,沫珠心甘情愿。”
涏玉也抹泪道:“当年若非天元大皇后娘娘您,奴婢小小年岁就被活生生冻饿而死了,奴婢尚不及报答,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娘娘去……奴婢不舍皇后娘娘啊,皇后娘娘不该落得个如此结局!”
游弋在杨丽华眼窝中的清泪终悄然滑落,可一张端庄秀美的容颜展了牵强的笑意,声音哑涩道:
“命数始然,强求不得!涎玉、沫珠,你们最后一次替本宫整好妆容,好让本宫“去”时也是美的!”
一旁候着的正阳宫大太监王有德掀了掀眼皮子,冷眼看着,于他,见惯了今夕得宠,明日黄花,今夕圣眷正浓,明日恩消赐死的妃子美人们,如今多杨丽华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不过全在当今陛下的一念之间。
而他王有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面对将死之人,也没必要再阿谀奉承徒费什么口舌和表情了。
待一袭盛装,精描细画妆毕后的天元大皇后再次抬眼看向镜中人时,又一道闪电过,耀眼的白光中映出的是镜中人眼底里的心灰意冷。
透过大开的殿门,王有德又下意识看向站在不远处华盖伞下的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末了他转回目光,手一挥,一众杵在那儿的小太监立时迈步上前。
涎玉、沫珠和一众宫女变了脸色,在她们惊恐的目光中,杨丽华抬起眼眸,黯然的目光扫过小太监托着盘子里的白绫。
杨丽华缓缓起身,泪泣的沫珠和涎玉忙上前搀扶,杨丽华轻扬手,拂开二人的手,神色平静的她缓步上前,面对不堪的结局,气度雍容,温婉娴静之态的她平静的竟全然似个旁观者,然那眼底深处滑过的一抹不甘,令她眉宇间的平静陡然生了分凌厉。
王有德上前,装模作样的躬腰一礼后,抬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尖细的声音道:
“时辰已到,还请娘娘奉旨尽速上路!”
“皇后娘娘……”
沫珠和涎玉又跪哭在地。
一声惊雷起,大地仿若跟着颤了颤,两太监持华盖伞的手禁不住一哆嗦,盖伞上的雨水也跟着打了哆嗦扑簌而下。
华盖下的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抬眼看看雷雨交加的暗夜,转而又望向雨中的弘圣宫,心内暗念着:
本宫终了了一桩心事!
天元大皇后,自我尉迟繁炽入宫,你我虽各怀心司明争暗斗,可毕竟后宫同侍君王姐妹一场,妹妹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巴巴赶来送你,好歹也算是尽了姐妹情份,虽说你死是妹妹所愿,可终是陛下下旨将你赐死,阎王殿前诉冤时也要告对了正主儿才是,要怪只能怪陛下的寡情刻薄!
噢,还有那位赵王府的辰夫人,你一道懿旨赶她的宝贝女儿出塞送亲,不过是明晃晃送给宇文芳宰杀她的机会罢了,辰夫人怎能不心生怨毒,设局置你于死地也是她的主意,你可怨不得妹妹,天元大皇后,你就好生上路去吧!
“皇后娘娘,弘圣宫的这位一‘走’,这后宫可就以云阳宫为尊了!”云阳宫大太监赵元心有激动。
瞟一眼身边脸上笑得褶子都堆成了一朵儿花的赵元,尉迟繁炽目光微冷,神色漠然的她抬手轻抚着云鬓上宣帝新赐的飞凤朝阳冠,又睨一眼禁军封守的弘圣宫,轻启朱唇:
“回宫!”
扭着腰肢的尉迟繁炽款款而去,身后淋的湿透的太监宫女们匆匆跟上。
看着跪地痛哭泪流的弘圣宫两个大宫女及一众宫女们,王有德挑了细眉起了高声呵骂着:
“不长眼的蠢东西,不好生伺候着送天元大皇后娘娘上路,却在这儿渴劲儿的嚎哭,难道说你们是对陛下的圣意心怀怨恨?”
一众宫女变了脸色,忍泪不敢再放悲声。
沫珠含恨忍泪叩头,道:
“王公公,奴婢们不敢!奴婢们只是感念天元大皇后娘娘对奴婢们的恩情,这才忍不住失了态,奴婢们恭送天元大皇后娘娘!”
“奴婢们恭送天元大皇后娘娘!”一众宫女齐声道。
虽圣旨下,杨丽华已被废后位夺了中宫凤印,可现在王有德也懒怠计较这些宫女们的称谓了。
眼底里闪过不甘色的杨丽华登上了脚凳,抬眼望向梁上的白绫,双手握住这柔滑之物,心头是浓浓悲凉,未曾想这一尺白绫便是她杨丽华的最终归宿。
目光微恍,一幕幕似在眼前掠过:
曾经意气风发的她,与同样肆意飞扬的沐歌纵马奔驰,笑语嫣然,那明媚的笑容,连阳光都不能夺去其风采光芒……
年岁轻轻的她,被赐婚太子,贵为太子妃的她,渐渐敛去了脸上笑容,曾经的意气风发渐被那太子妃的言行德容所禁锢所囚锁……
登上皇后之位的她,执掌中宫凤印,脸上总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甚为得体的笑容,然那笑容之下是何等的如履薄冰,一个言差行错,便是粉身碎骨家族倾覆……
想她这一生,最畅快的日子便是同沐歌纵马欢歌的日子了,嬉笑于形,肆意洒脱,热烈飞扬……
想到沐歌,不禁想到了宇文芳!
杨丽华目光一恍,心生愧意,神色黯然:
终是她负了沐歌所托,令那孩子明珠暗投了!
“芳儿,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一声无奈叹息后,杨丽华缓缓合了眼帘将脑袋伸向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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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放她进的宫?”明明在震怒中,可声音并非盈沣,相反,倒透了些孱弱飘虚之音。
“是谁?”
“值守宫禁的虎贲近卫好大的胆!”
正阳宫,殿外狂风暴雨伴着女人的乞哭声,殿内,面皮白得泛着凉意,长眼挺鼻,气色不佳的宣帝宇文赟正拍案大发雷霆,侍候在旁的内侍们跪伏一地,低眉顺眼屏气凝神的生怕火烧到了自个儿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