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头可汗”玷厥的毡房,坐在胡床上的凝佳歪着小脑袋,心有不解道:
“哥哥,大可汗为什么要打我的主意?”
“是想用我来挟制哥哥你吗?”
“千金公主一定是知情的,可她为什么要帮我?”
正如霍不与所想,凝佳天真而非愚蠢,率直而非鲁莽,喜欢美好事物却并不贪婪擭取,人精灵古怪却也是个心思剔透的,正因此,当千金公主主仆几人话中暗示佗钵的几个儿子“惦念”上了她时,她毫无犹豫的表了态:
她不嫁,她要一辈子陪着她娘亲。
显然,千金公主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甚至提醒她以染病或中了邪为由头推拒被强娶的可能。
并非凝佳害怕开罪千金公主,实是她所说便是她所想,什么贵族头领子弟,什么大可汗的儿子,她压根儿就没兴趣,且,这些人娶她的目的本就心存利用和互为利益关系,她才不要成为这些人相互倾轧暗战的筹码棋子呢。
说白了,玷厥哥哥疼惜她,就不得不束手束脚的被人牵着鼻子走,玷厥哥哥弃了她,她的下场可想而知,两种可能,哪一种都是她不愿见的,既如此,她才不要嫁呢!
听说五王子、六王子和哥舒部的一个年轻子弟半道“拦截”妹子后,玷厥黑了脸,此时听妹子问,不由冷笑道:
“是阿哥连累了你,大可汗忌惮我,却将主意打到了你身上,能利用上你最好,利用不上,他儿子也损失不了什么!”他若无情,妹子下场就惨了,或许,兄妹离心,他就此永远失去了这个妹子。
“至于千金公主,”玷厥深陷的瞳子暗芒闪,“她来突厥也有些日子了,想来也打听了许多,也很清楚我一直主张南下攻打中原,我们突厥铁骑南下,先踏过的就是北周的防线,所以无论你嫁给佗钵的哪个儿子,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其实……”
玷厥声音一顿,眼睛微眯了眯:“她更不愿意我借力佗钵的儿子们。”
“哥哥,你就这么想攻打中原吗?”凝佳忽道。
玷厥一怔,对上妹子纯净的若沙漠绿舟中最清透湖水的漂亮眼睛后,扯了扯嘴角,难看的脸色和缓了许多:“凝佳,中原有吃不完的粮食,穿不尽的绫罗绸缎,你可以住华美结实的宫殿,还有无数的奴仆供你驱使,你会喜欢的。”
坐在胡床上的凝佳自在晃悠着的两条小腿停了动作,跳下身来,上前,伸两手挽住了玷厥的左臂,清脆甜甜的声音轻声着:“可凝佳想要的并不多,只想娘亲和哥哥好好的,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她知道玷厥哥哥心志坚定凶残狠辣,否则,阿父这么多的兄弟和儿子当中,他也不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她也知道他野心勃勃想要的很多很多,否则也不会一战再战哪怕最后战败屈从于佗钵,她更知道他如草原上的火种,一旦得势,必要燃烧一切吞噬一切,所以,被他惦记上了的中原美好的一切,迟早也会被他这把烈火席卷……
只想他好好的,一家人在一起!
玷厥胸口一暖。
被妹子巴巴的小眼神儿看着,看着她不同于突厥族种的娇俏又清美的五官,玷厥心有复杂,可硬如铁的心却也柔软了下来,禁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我们当然会在一起,可先得过了眼前这一关。”
千金公主出的主意不错,很是直击要害,可,他却不愿妹子为逃婚而不得不装作邪祟上身,这事儿,得找大喀木好好商量一番。
注意到玷厥提及中原时眼底里绽放的野心和咄咄渴望,凝佳眼前不由浮现出母亲忆起中原故土时脸上那眷恋不舍又感伤苦涩的神情……
回到中原,娘亲也是想的吧?
看着哥哥大步而去,凝佳话到嘴边又忍了下来,其实“不求公子”霍不与说了,他可以将惦记着娶她的人都统统毒死,可,还是不要了,娘亲说了,无事献殷勤必有所图,她跟霍不与又不熟,他的“殷勤”她承受不起……
凝佳不知的是,被拒了的霍不与暗暗咬牙:既然不肯接受他的好意,执意不肯他出手相帮,那他便冷眼看着,冷眼看着她那位“便宜”哥哥玷厥如何帮她搞定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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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零零一小山丘,四周空旷,视线内一目了然,黑巾蒙面的夜鹰远远的站着,似一座铁打的雕塑,岿然不动,另一侧,一队侍卫也若木桩子般杵在那儿,为首的侍卫长邓平如狼的利目不动声色的扫视着四周,末了,直勾勾落在夜鹰脸上……
夜鹰瞬间迎视,四目相对,咄咄不让,然不过一息间的火花迸溅,又齐齐转了目光看向山丘上各自的主子……
山丘上,墨眉微挑,脸色阴沉目露审神的高绍义正紧盯着冷潇雨,唇边倒是一抹似笑非笑,不紧不慢道:
“冷先生,为何不能动宇文芳?”
“和亲大典可就在眼前了!”
明面儿上宇文姿扮乖巧一直缩着不出,可高绍义潜在暗中的人还是得了她的传信,传信中宇文姿不过寥寥几句,言明宇文芳已知“旗兰猎场”上毒蛇袭击真相,有内贼出卖了她,亦出卖了他高绍义和左夫人暌息王子。
高绍义不知的是,事发,以己度人的宇文姿不甘坐以待毙,如此,索性放手一搏,将高绍义和左夫人暌息扯了进来,既然她已没机会对宇文芳出手,那这些人为了自保,是不是也该再做些什么了。
事情既已亮到明处,这些人便是杀她灭口也已无用,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对付宇文芳的好。
……
为什么不能动宇文芳?
当然是因她已身怀有孕,怀着他和皎兮的孙女或是孙儿。
想到会有个肖似爱妻皎兮的孙女,冷潇雨薄唇抑制不住的上扬,可看在高绍义的眼中,只觉那凉薄的唇泛起的笑意颇有些意味深长,不由正视起来。
“北齐国君,我又细细考虑过,宇文芳不能死,相反,她坐上可敦之位反而对你我大有裨益。”
“噢?冷先生不妨说的明白一些。”高绍义颇不以为然,然眼底里的审视更甚。
冷潇雨低醇的声音慢条斯理道:“你我虽长居突厥,可于突厥人来说,你我毕竟还是异族,尤其国君你的身份,不为突厥人忌惮是不可能的,与其突厥女为可敦,不若有个中原女为可敦。”
“冷先生,这个中原女可是北周送来的和亲公主,”高绍义加重了语气,“你,被北周权贵所害,逃离故土有家归不得,而我,可是同北周有灭国之仇的北齐国君,宇文芳,是中原女不错,可她更是北周的公主,她的心,是向着北周的!”
冷潇雨看他一眼,语气悠悠,却是笃定道:“那便断了她同北周的羁绊,让她的心,学会向着该向着的人,借助该借助的力!”
“冷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高绍义眉头微蹙。
“宇文芳的羁绊不就是赵王府么,那便借宣帝的手除了赵王府,家门被灭,早已没了母族撑腰,如今又痛失父族的她还会乖乖为宣帝所用吗?”
会为宣帝所用吗?
当然不会,满门被灭的她只怕恨毒了宣帝都来不及呢!
届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说不得,他高绍义还真就成了她宇文芳希求的助力了。
而一无所有只能借力他高绍义的宇文芳,可比身为突厥人根深蒂固的左夫人之流易合作和掌控……
如此一来,宇文芳非但不能死,活着,才更有用呐!
盯着神色悠然,语出淡淡却字字冷酷无情的冷潇雨,便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高绍义也觉齿冷,可转而一想,确是这个理!
“冷先生,赵王宇文招可是个人尽皆知的‘闲王’,什么事都不管,什么事也入不了心,每每上朝也不过是露个面儿充个数应个卯罢了,否则,宣帝也不会如此信任他容他活至今,他的错处,可不好找。”
显然,高绍义心动了,开始顺着他的思路考虑了。
若有若无的扫了眼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高绍义,冷潇雨心有满意,语气依然淡淡道:“没有错处,那便‘帮’赵王制造些错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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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父亲冷潇雨还未回来。
一轮弯月于厚重的云层中时隐时现,坐在树上的冷天奴默默凝望着王庭的方向,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着的人儿,可现在的他,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不远处,许争静静看着以一个姿势久久坐在树上,似老僧入定了的冷天奴,风过,枝摇桠颤,时隐时现的月色冷辉打在他脸上,映得他的脸明明灭灭,枝桠斑驳,然他的一对儿凤眸,却在夜色下亮得骇人,直直盯视着王庭方向,不曾稍移……
良久,许争心内悄然喟叹:
不该知道的,少主终是知道了!
该知道的,少主却还不知!
就如千金公主怀有身孕一事,少主还不曾得知,似乎,主子也不想少主知道。
当夜宇文芳饮酒赏月,喝了整整三小坛的“桃花酿”,直喝得呕吐不止……
得报后的主子毫无犹疑,立时吩咐了下去:查!
虽只一个字,许争却知主子想查什么,于是,潜在暗中的人动了,却发现了高绍义也怀疑上了宇文芳,亦派了人在暗查,且双方所查的方向一致。
于是,黄雀在后,暗卫拿了小药童取来的药渣,并让小药童将“去湿消斑”的药渣给了高绍义的人……
主人一验药渣,便知晓了一切,于是,心情大好的主人便决定在宇文芳生产之前,保她平安,且,在她怀孕之事上大做文章,说不得,她生下的“儿子”便是这日后突厥一族的大可汗。
至于这“儿子”是否真是从她腹中出来的,又有什么关系?
此时坐在树上的冷天奴,凤眸紧盯着心心念念人儿所在的方向,脑海中却闪现出白日里发生的一幕幕。
“天奴,你是何时开始起疑的?”
“……”冷天奴默。
“你与其逼问晏堂,何不来问为父?”
“……”
“凌九霄,”目光扫过儿子一身的血污,又落在儿子苍白的脸上,冷潇雨眼神陡地一寒,声音却淡淡,淡淡的声音透着股子苍凉和暗哑,“不错,凌九霄便是为父……”
冷天奴凤眸霍地一跳,难以置信的看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