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降红色银绣暗纹的披风轻动,扬起一缕沁人暗香,夜玉郎缓缓转过身,眼底里的一抹苍凉和心伤倏忽而逝,似从未出现过。
他细长眼尾微挑,不觉间已勾起一抹若桃花开的妩媚风情,再定晴细看,妩媚中又流转着一丝如水的清淡寒凉……
走近前的“冷天奴”令夜玉郎忽眼睛一亮,墨瞳光闪宛若天上最亮的星,精致若勾描的凤眸只定定看着,目光微恍,仿若透过“冷天奴”在看着什么……
叶繁手已摸上了耳根处,正要掀掉人皮面具,却在阁主专注又似起了恍惚的目光下停了动作,迎着阁主久久辗转在他脸上的亮若湛湛流星的凤眸,心内的郁闷不乐忽就消弥无踪:
阁主不曾如此专注的看过他,更不消说如此情真意切的长久凝视了……
罢了,若是阁主喜欢这张脸,他便顶着这张脸再招摇几日也无妨……
室内一时静的异样,夜玉郎看不到人皮面具下那微微泛了红晕的脸,半响,若菱角状红唇微弯,喟叹出声:
“虽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可还是不像,终究不是一个人!”
冷天奴那对儿清冷的凤眸,看似幽深内敛,实则隐着凌厉与桀骜,倒是眼前这对儿精心扮出来的凤眸,眸光看似平静不起波动,却着了丝暖意和恭敬……
阁主如此品评,叶繁心忽又莫名生了郁堵,伸手扯掉人皮面具,露出清俊又面无表情的一张面容,他躬身一礼,又看了眼手中软软揉成团的人皮面具,自嘲一笑,抬头道:
“阁主,叶繁本就不是冷天奴,这张人皮面具自是瞒不过阁主的眼,可于旁人,已足够了!”
足够以假乱真!
那笑呵呵着走路一身肥肉颤却长着两带勾“招子”的“云来”客栈的掌柜的不就没认出他来么。
韶花阁里发生的一切,自是逃不开无所不在的“消弥阁”的千眼使。
当日冷天奴去助阵简率之际,先大摇大摆的去了趟“醉满堂”,无人看见易了容的冷天奴和殁悄然而去,只看见晚些时候似是酒醉了的“冷天奴”被他的胡人随从搀扶着踉跄而去回了下榻的“云来”客栈。
入得客栈门之前,一脸熏熏然,俊美五官上晕染着酒红色的公子哥儿,微眯着似醉非醉的凤眸,脚下忽一个踉跄,若非他那胡人随从眼急手快,俊美公子一准儿摔个嘴啃泥……
熏醉的公子半撑着胡人随从,边似无意识的挥舞着手,似还欲把盏畅饮,结果却一把薅下头顶上杨柳树上垂垂而下的几根柳叶青青长势正好的杨柳条……
此举恰被亲送贵客而出的“云来”客栈的掌柜看个正着,只心疼的掌柜的五官都挤在了一处,一身肥肉生生的随着俊美公子薅杨柳条的动作颤了几颤……
“云来”客栈门前的这几株杨柳树,那可是在漠河城出了名的!
几株杨柳柳条垂垂,柳叶青青,于拂面而来的风中飘摆摇曳极具碧帘天成之姿,这几株杨柳可是客栈前一景呐,更是被京师护国寺高僧盛赞过的“福柳”啊,它们可是客栈的门前招牌,招财进宝的“福柳”呐,怎就被少主给随手蹂躏了呢……
平日里莫说有人敢薅拽杨柳条,便是将牵马绳暂栓在柳树上,都会招致“云来”客栈伙计的制止,再有敢不长眼力劲儿的,止定会冲出几个精瘦却似孔武有力的伙计们拳头相向……
“福柳”之说叶繁自是知道,他所扮的“冷天奴”本以为掌柜的会生了恼,他进而撒个酒疯再对外加强一下存在感,不曾想,掌柜的咧着嘴心疼的直抽气,却一句不满的话未发,只陪着笑脸亲上前将熏醉的公子哥儿迎进了门……
真是个和气生财的好掌柜啊!
叶繁心内赞叹着,挥舞着手又狠“薅”下几把杨柳条,在掌柜心疼的泪花涌动的眼睛里心满意足的被胡人随从半搀半抱的“弄”进了客栈……
瞒不过阁主的眼,瞒过旁人就足够了!
这倒是实话。
夜玉郎淡淡一笑,不再看叶繁,只转了身坐回到榻上,往红泥小火炉下加了点银骨炭,修长指轻动,拿起烫热了的一觥“千日醉”,自斟自饮了起来……
酒香混着他身上一抹若有若无的馨香,令人心神摇曳迷醉其中,叶繁嗅着弥漫于鼻间的酒香体香,悄然甩了甩脑袋,令自个清醒了几分,再抬头,眼睛里一片清明,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
“阁主,乔副‘司信’求见。”一女侍在外禀道。
又一盏“千日醉”入腹,眼角泛了点点桃花红的夜玉郎略抬眼,扫了眼已入内静候在那儿的乔一,淡淡道:“天奴回来了?”
乔一忙应道:“禀阁主,冷公子那边事一了,已悄然避过一众耳目不眠不休马不停蹄往回赶,该是在日落时分能入得了漠河城。”
夜玉郎弯了弯唇,唇边残存的酒水滑过一抹流光,越发映得他红唇份外妖娆诱人,贝齿轻启,温声道:“既如此,叶繁,你再出去招摇一圈儿便‘消失’吧。”
“叶繁遵阁主令。”叶繁闷声道,转而大踏步而去,无人看见他掩在袖中的手几近将那张人皮面具蹂躏成碎片。
乔一拧着眉,似有所思:
“阁主,冷公子韶花阁赏乐观里这一战,虽令王庭商队众人得救,可也树大招风,以冷潇雨的智计,他怎就能无动于衷?真不怕他儿子就此被突厥人疑上?”
毕竟哥舒部被打得狼狈逃窜,达翰部五千铁骑被灭,其它各部死的死伤的伤,这突如其来堪比探路石的一战,令北周军扬眉,令突厥人心惊,而以佗钵多疑的心性,便是欲加报复却不得不更多了几分思量和迟疑……
然即便是意欲安享“供奉”的佗钵不会出兵报复北周打破现有格局,可却不见得他对救了王庭商队众人平息了突厥与北周间的猜忌的冷天奴另眼相看,相反,只怕会勾起他的怀疑,甚至会忆起当年冷天奴于“上巴山”和“古都役”之战的凶残,继而加剧心中所疑和忌惮……
“这不是有本阁主在么!”
夜玉郎微微一笑,笑得矜贵又自傲。
冷潇雨之所以没出手,还不是因已有他“消弥阁”阁主出手之故,他冷潇雨自是乐得袖手旁观。
而他夜玉郎却也乐得被冷天奴所求,出手助其一臂之力。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嗯,当然不是!
他夜玉郎只所以肯助冷天奴,实是因冷天奴立了重誓,势必帮他寻回嫡亲弟弟策儿。
帮他冷天奴何尝不是帮他夜玉郎自个呢。
如此想的夜玉郎心内越发舒坦了,修长指微摇,看着酒盏中随着动作荡开层层细波的酒水,继续淡淡道:
“天奴已向本阁主陈明一切,当日韶花阁举办的赏卖会上发生的种种瞒得住旁人,却瞒不过有心人,其父已知本阁主的存在,不过也只是知道罢了,至于本阁主赠他墨龙玉佩信物一事,这小子倒是瞒下了。”
不仅瞒了这一桩,甚至连“踢云乌骓”的主人是德亲王贺知远都瞒下了。
夜玉郎不禁又勾了勾唇:看来,天奴对其父也是心中有惧啊!
惧冷潇雨会对他夜玉郎不利啊!
消弥阁虽将冷潇雨查了个底掉,看似毫无破绽几近完美,却越发令夜玉郎心惊,是摸不清对方虚实的心惊,若这冷潇雨看见那枚墨龙玉佩,谁能保证对方不会查出他的身份继而令他处境尴尬……
然冷天奴却明晃晃瞒下了他父亲!
这种认知令夜玉郎心有满意,非但没有被小瞧了的不快,相反,只觉冷天奴视他的安危重要性已胜过对其父的忠诚。
夜玉郎不知的是冷天奴只所以向其父隐瞒这两桩事,实是担心父亲会对北周掌军大司马贺知远不利,一旦知道夜玉郎与贺知远有所勾联,只怕父亲会对夜玉郎不利,进而利用夜玉郎所知的一切来算计贺知远……
“冷先生,天奴现在到底在哪儿?”
与此同时,在“尔伏可汗”摄图的毡房里,面对摄图突如其来的所问,冷潇雨抬起眼帘,纤浓墨羽般的长睫微动,半掩在垂于额前长发里慑人心魄的桃花眸平静的不起半丝波动,只声音不疾不徐道:
“可汗,您可也是同大可汗一般,怀疑天奴和他那个随从扮成了‘鬼面’人,不但襄助‘扬烈将军’简容浩,甚至助北周军灭了达翰部五千铁骑?”
话未落,耳边传来史拔图汗将军倒抽一口冷气声,快人快语的史拔图汗禁不住脱口而出:
“冷先生,你是说大可汗不但不肯奖赏天奴救了王庭商队,还怀疑是他带领北周军灭了达翰部五千铁骑?可……天奴什么时候同北周人勾结上了?我怎么不知道?”
勾结?
这话,可真难听!
冷潇雨睇了眼满脸惊愕色,一脸求知欲深的史拔图汗,扯了扯唇,唇边一抹凉薄冷意,却没搭理他,只转了目光又看向目光深深的摄图,淡淡道:
“可汗,天奴自然是在漠河城,抓鬼不成,却被救下的伏咄反咬一口诬为心怀叵测的‘外鬼’,明知其姑父默吡叶护视我父子为肉中刺恨不得除了去,他自是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抽身离去,好在这孩子是个心胸大的,倒也不受此事影响。”
冷潇雨轻叹一声,似若有所思,声音透了些许无奈:“可汗,您也知我这独子前阵子遭了不少罪狠吃了些苦头,他要去漠河城散心顺便看看我给他置办的些个产业,我自也是由着他,不想,他却偏偏又救了被劫掳了的王庭商队再次成了这出头的鸟。”
“偏偏大可汗不知又听信了何人言对我儿起了疑,可汗,大可汗疑我儿事小,我儿人一直在漠河城自有澄清时,然此时可汗您该上心的应是大可汗吐血之事,”冷潇雨颇有深意的深深看了眼摄图,”有些事,可汗您,也该早做准备了。”
摄图神色一凛。
心直口快的史拔图汗奇怪道:“大可汗吐血不是被哥舒等部无大可汗令私自出兵却兵败一事被气的吗?”生气吐口血又算得了什么,以大可汗的脾性,没气得跳脚当场拔刀宰了哥舒拔,派兵去严惩眼里没大可汗的哥舒部汗王才让他不解呢!
“气的吐血?呵呵……”冷潇雨呵笑两声,笑声中道不尽的嘲讽和不以为然。
“冷先生可是又发现了什么?”摄图神色绷,瞳子里飞掠过一抹异样光闪,显然,摄图的关心所在同史拔图汗不一样。
冷潇雨扫了眼帐帘,压低了声音,用仅他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大可汗此次吐血,非同小可,却也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测,之前我观大可汗气色,已觉有异,不曾言明而多等了些时日,不过是为了验证心中所疑罢了,如今倒可证实了心中所疑。”
“可汗,您一直不曾示好选边哪个王子,此时,可以当有所决断了。”
冷潇雨所说似含混不清,可摄图却听了个心知肚明。
原因无外乎他知冷潇雨医术高明,他说佗钵气色有异,那便假不了,冷潇雨人虽惜言,然言之必有物,自他冷潇雨来到“拙真哒”部辅佐他父亲厄拖开始,就从无虚言过……
或许,他摄图心心念念的机会真的来了?
这想法一起,令摄图顿时热血沸腾起来,年轻英武的一张脸散发着亢奋的热度,两深褐色的瞳子灼灼,浓眉眼角处是压都压不住的野心勃勃。
恶狼崽子!
不动声色尽收眼底的冷潇雨心内冷笑一声,却是心有满意:有野心好啊,有野心才会为他所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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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仆仆悄然回了漠河城的冷天奴,待再重现在人前时,又是风度翩翩举止从容的俊美公子哥儿。
“哟,冷公子,您这又要去韶花阁‘品香’啊?听说今晨自京里又来了一批新女乐,各个水灵着呢!”
抬头见冷天奴下了楼梯,掌柜的颤着一身肥肉忙不迭上前殷勤笑道,忽觉身上冷嗖嗖的,却没顺着视线瞧,刻意忽略了那个紧跟在冷天奴身侧的胡人侍卫冷冷刮过来的眼刀。
“掌柜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下得楼来的冷天奴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
掌柜的嘿嘿笑着,胖脸挤成了一朵儿花:“公子爷,咱这迎送南来北往客的‘云来’客栈可是漠河城最大最好的客栈,嘿嘿,说句自夸的话,咱这消息还真是灵通着呢。”
又看了眼说他胖便跟着喘的掌柜的,冷天奴无语一笑,抬腿信步而去。
望着冷天奴和殁的背影,掌柜的笑容还绽放在脸上,心内则暗戳戳道:正主可算是回来了!
得,上面发了话,不管是不是正主,少问少说只管照常服侍着,那咱就当瞎子聋子,只按令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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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北孤园”里,瞧着脸吃胖了一圈儿,咧着嘴,朝他露出两排白白牙齿笑得谄媚又讨好的努日图,冷天奴不禁抖了抖肩膀,抖落一身恶寒。
“冷天奴,你什么意思?”冷天奴抖落一身鸡皮疙瘩的嫌弃状令极力向其展示自己感激之心的努日图心灵受创,嚷嚷道,“别以为你救了我,给了我老爹和我们老族长一个容身的地儿就可以高高在上嫌弃我,这可不是朋友所为!”
正蹲在努日图肩膀上,两小爪子抱着比它脑袋还大的一块儿香香甜甜“芙蓉糕”啃得津津有味儿的沙鼠停了动作,两黑眼珠子定定看着冷天奴,末了,跟他主人一般,朝冷天奴呲了呲牙……
可当对上殁凶巴巴的眼睛时,吓得小爪子一抖,芙蓉糕落了地,似乎认出了当日一把逮住它且将它生生给掐了个半死的殁,小沙鼠“吱”的一声尖叫,当机立断窜下主人的肩……
开溜了!
“你个没义气的!”努日图气极,冲着沙鼠开溜的方向怒,末了,回过目光,笑得讪讪,“天奴,你我可是患过难的朋友,对待朋友你可不应该……”
“朋友?”冷天奴声音凉凉打断他,“本公子没你这样的朋友,相反,本公子应该拿你去喂狼,本公子可还记得狼群过道中你利用本公子取了狼宝后又险将本公子喂了狼的卑劣行径!”
“冷天奴你怎么还提这茬啊?”努日图大瞪着两眼,一脸的无辜茫然色,“这点子事不是已经过了么?你都答应我妹子宝儿收留我们了,怎么还跟我计较这些过去的事?”
“冷天奴,我可没白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我有干活,我教……”
“少主,佗钵的特使来了,点名要见少主您!”一个身材精瘦的小厮快步而至,躬身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