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佗钵的特使被“展北孤园”的总掌事陈文胜亲迎进教习孩子们习武的“轩园”时,抬眼就瞧见那匹脾性暴烈一团火红色的赤烈正惬意的抖着刚洗刷完毕的身子,长长马棕轻乍,随风飘逸,甩起一溜水花儿,溅得将将为它洗刷完毕的冷天奴一脸一身的水点子……
更有两男一女三半大孩子亦被甩了一头一脸的水,却是满脸兴奋色,看着赤烈满目艳羡,手捧一海大的碗的男孩更似欢喜的欲跳起来,却看看手中物,停了动作……
赤烈还得意的“稀溜溜”一声低嘶,瞪着一双黑亮又满是无辜的大眼睛回头瞅瞅一脸清冷色,长长羽睫上挂着晶莹剔透水珠儿的的冷天奴……
主人这次出去玩儿,却不肯带它,将它孤零零的留在这儿,还让它听话哪儿都不能去,它也委曲的很呐,困守在此,它堂堂的宝马名驹也寂寞的很呐……
不是冷天奴不想将“赤烈”借给叶繁让他招摇的更逼真一些,实是除了他和父亲冷潇雨之外,赤烈谁都不亲近,如今殁也勉强可以近前为赤烈洗洗刷刷,便是自诩跟过少主一段时日的凌二想上前,都险些被赤烈给一蹄子蹽飞……
见主人伸手抹了把脸,指尖水珠滴答答坠落,末了,无奈的看着它,赤烈腆着长长的马脸走上前,大脑袋蹭进冷天奴的怀,顺便又将主人胸前晕湿一块儿,抬头再瞅瞅主人一身雪白直缀上晕染开来湿乎乎的一大坨,咧开马嘴,笑得欢快……
“高兴了?”
冷天奴弯了弯唇,声音似在赤烈耳边低喃。
在赤烈又腆着脸往他身上蹭湿漉漉的大脑袋之际,冷天奴一招手儿,那捧着海大碗的半大小子忙不迭上前……
冷天奴顺手拿过碗,一手托起赤烈往他身上蹭的大马脸,一手将碗中褐色的汁子倒入马嘴,正咧嘴笑得欢快的赤烈“咕噜咕噜”几大口下肚,急了,猛的喷出一个响鼻,一甩大脑袋,甩飞了冷天奴手上海大的碗,那飞出去的碗直扑正往这边来的佗钵的特使……
一股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特使低头瞅瞅青石板铺就的干净整齐的地面儿上打着转儿停了下来却还完好无损的碗和那一小坨打湿了地面的深褐色药汁,皱了皱眉。
不及特使说什么,陪同他而来,面白长须,一身儒雅气息满目和善笑容的总掌事陈文胜已慢条斯理开了口:
“让特使您见笑了,我家少公子最是宝贝他这匹跨下坐骑,可不知怎的,这匹马都拉稀好几日了,我家少公子心疼的不得了,可每次哄着它给它灌药都得被它将药洒了大半,嗯,眼瞧着这匹马又有精气神了,估计这是快好了。”
佗钵的特使释然:难怪来报的人说冷天奴出入身边不见了“赤烈”的踪影,原来这马病了。
很有眼力劲儿的半大小子“蹬蹬蹬”的跑了过来,他正是双胞胎兄弟之一的哥哥王虎。
这二男一女正是王虎王豹和伍长清的妹妹伍长娟。
捡起地上海大的青花碗,一抬头,正对上特使阴测测审视的目光,王虎神色一僵,呆呆盯着这一行十七八位的胡人,为首这位浓眉深眼,两深陷的眼珠子幽沉沉的,直勾勾盯着他,似要将他瞧出个花儿来,而他身边那些位浑身腥膻气重,五大三粗手握腰刀柄的胡人,各个凶巴巴的面色不善,明显就是歹类啊!
“小子,你……”
特使开了口,想从这送到眼前的半大小子嘴里套问出几句话,不曾想,他刚开了个头儿,这半大小子猛将手中海大的碗朝他脸上“拍”去,扭头就往回窜,正处变音期的嗓门狂喊着:
“可了不得了,胡人拐子上门来抢孩子了!”
“娟妹妹快逃!”
“弟弟抄家伙!”
“少主,少主你快救救我们,陈伯伯被胡人劫持了,胡匪来抓我们汉人孩子去关外做奴隶了……”
险被一海大的碗“拍”了个正着的特使气得青了脸,在落地的碗的破碎声中,盯着撒腿狂逃的半大小子禁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这臭小子眼瞎啊?
他堂堂突厥大可汗的特使什么时候成了抢孩子的胡匪了?
嗯,虽然他家里的十几个边城的奴隶都是抢来的,可那也是大可汗赏赐给他的!
“这,这蠢孩子!”陈文胜咧了咧嘴,慈目善目的一张儒雅脸抽了抽,似是哭笑不得,末了,叹气道,“特使您还请见谅,这孩子是给吓怕了,这些孩子之前险被拐卖去番……呃,险被卖去了塞外,见到高鼻深目的贵使您他就生了怕,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被个没见识吓破了胆的傻孩子扰了心情。”
在特使憋闷的磨牙声中,冷天奴一把捞住撒腿狂奔过来求救的王虎,眼神示意闻声冲来的一众小厮退下,又看了眼已顺手从地上拎起马鞍和水桶做为武器的王豹和伍长娟,颇为头疼的抚了抚额。
那是我的!
赤烈“稀溜溜”一声长嘶,黑亮的大眼睛满是警告的瞪向王豹和伍长娟,末了,甩过大脑袋盯向杀气腾腾的十余个胡人。
冷天奴不动声色的轻拍,制止感知到杀气欲暴躁起的赤烈,转而快步上前,向这位早在韶花阁赏乐观里救出王庭商队众人时便有一面之缘的特使行了个胡人的抚胸礼,待他抬头,不及说什么,特使已皮笑肉不笑道:
“冷天奴,你救了王庭商队一事我已报给了大可汗,回去,你就等着领赏吧!”
似没看见特使那对有如带了勾的眼神中的审视,冷天奴只微微一笑,淡淡道:“多谢特使。”
“冷天奴,你那日走的太过匆忙,我也没来得及和你说句话,”特使看似也懒的废话,盯了眼那边小脸儿上满是警惕色的双胞胎兄弟和清秀的女孩儿一眼,回过目光直言道,“我派人去‘云来客栈’,你人却在‘醉满堂’,去‘醉满堂’请你,你又在‘韶花阁’,去了‘韶花阁’,你却又去了‘互市’,去了‘互市’,听说你人又去了‘百花楼’,去了‘百花楼’,你人又在‘群芳居’,呵呵……”
特使“呵呵”笑着,目光闪烁,笑得满是深意:
小子,你一边儿勾搭着我们突厥大可汗的宝贝女儿应珠公主,一边儿又跑去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原来你小子在漠河城尽找女人快活了,不知应珠公主知道后会不会拿鞭子狠抽你,呵呵……
“今日可算是在这个‘展北孤园’里见到了你冷公子,呵呵,冷天奴,找你可真是不容易呐!”特使眼珠子一转,又似笑非笑道,“我还寻思着,这里要是找不到你,我就要去什么‘采香苑’‘万翠楼’找你了!”
冷天奴凤眸微挑的眼角不为人察的轻抽:天晓得那位“消弥阁”的千眼使长使叶繁是真心助他还是有意败坏他冷天奴的名声,扮他的这几日尽往烟花青楼里“钻”,出入极尽招摇不说还大把的撒金银,最后呢,这笔糟心帐还都记到了他冷天奴的头上!
总掌事陈文胜似也想到了“消弥阁”送来的帐单,不觉肉疼的咧了咧嘴:六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啊,便是有钱也没这么花的呀!
“特使,”看着笑得不怀好意的佗钵特使,似知他所想的冷天奴一脸清冷色,低醇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正是韶花阁之事提醒了冷某,冷某觉得同属烟花之地的这几处也该暗查一番,这才不惜耗费时日和银钱周旋其中,所幸有所获,在‘群芳居’里发现了南朝陈人的踪迹,也不知这几个行为鬼祟乔装打扮的南朝陈人是不是与劫掳王庭商队的人是一伙儿的……”
眼瞅着佗钵的特使瞪了眼,派人急急去往漠河郡守府欲请漠河郡守襄助查个通透,陈文胜一张与人为善的文雅夫子脸又猛抽了一下:
商贾逐利而行,南朝陈人乔装打扮用假身份来互市做生意获利又算得了什么,可被少主这张严肃脸说出来,生生有种事关重大不得不查的紧迫来……
冷天奴不知的是,他不过是随口一说,意欲摆脱自个纨绔风流的不良名声,免被传到耳的千金公主宇文芳误会他人在漠河城竟日夜流连烟花场所的好色之徒,岂料歪打正着,这个“群芳居”竟然是北齐亡国之君高绍义的另一个暗桩点……
漠河郡守王宣得报后派兵查抄,虽没抓到闻风而逃的“南朝陈”人,却真被官兵搜出了地下密道……
当然,那都是后话。
此时,陈文胜眼见佗钵的特使打发了人去后,一对儿定在少主脸上的狐疑眼珠子明明暗暗的审视个不停,他笑呵呵的上前,顺势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往特使手中塞,低声道:
“特使,我家少公子可不是个好色的,您可千万别听信外面的传言,这女人名节重要,男人他也好个面儿不是,这要是被我家主子知道我家少公子在漠河城没打理生意和商铺,尽往烟花青楼跑了,那还不得活活抽死我家少公子!”
“您是知道的,我家主子抽起我们少公子来手上可没个轻重,可别将人再给抽出个好歹来,这一千两银子是我家少公子孝敬您的,您老拿着喝茶……”
这就是一千两银子?
佗钵的特使眼睛一亮,两束贪婪垂涎的光亮得骇人。
听说汉人用银票,原来这一张薄薄的纸就顶一千两银子啊!
佗钵的特使大手一摆,很是强势的将那张银票推了出去,在陈文胜微僵的目光中,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亦低声道:“我不要这纸,我要白花花的银子!”
陈文胜不由笑眯了眼:要白花花的银子好啊!不怕他要,就怕他不要啊!
陈文胜笑呵呵着大声道:“我们庄子上正好收获了些瓜果蔬菜,特使您尝尝鲜,烦请特使您也顺道给我家主子带去些,”继而压低了声音道,“白花花的银子我立马让人准备好,打包一并给特使您送来。”
特使满意的点点头:嗯,这才对嘛,这一趟还真没白来!
末了,又抛给冷天奴个意领神会的眼神:小子,你不是怕被你老子抽,你是怕被应珠公主抽吧,得了,算你小子聪明还知道孝敬本特使!
被陈文胜热情款待的特使吃了个酒足饭饱,讲的一口流利胡语的总掌事陈文胜倒似主人家似的陪酒陪聊谈笑风声,一旁静坐不语只闷头喝酒的冷天奴倒似个隐形人般,而他那个胡人随从殁,更根个木头桩子似的一直默默的杵在侧,更没什么存在感……
该问的都问了,该打听的都打听了,两眼珠子扫过堆满礼物的一马车,又仔细看了看那沉甸甸装满银锭子的大皮囊,心满意足的特使率众扬长而去。
于这位特使,冷天奴是应珠公主的心上人,是“尔伏可汗”摄图的心腹冷潇雨的独子,如今他救了额都和穆库,又算得上是苏尔吉部的恩人,又帮哥舒乌力洗清了害人的嫌疑,哥舒部也欠了他个天大人情,得罪他冷天奴,似乎总么算都没什么好处。
身为大可汗的特使,他自是忠于大可汗佗钵,虽收了冷天奴的银子,可也没背叛大可汗呐,经他明里暗里的打探和查访,冷天奴和他那个随从殁确实一直都在漠河城!
今日他也亲眼看见冷天奴了,这小白脸,竟然在漠河城还有商铺和庄子,嗯,卖个好给他,止不定日后还有好处呢!
……
“诶,天奴,他们不到二十号人,进了这园子关门打狗弄死他们也费不了多少气力!”
待陈文胜亲送这一行胡人走后,不知何时,嘴里大嚼着半块儿肉脯的努日图现了身在冷天奴耳边嘀咕着,他脑袋上蹲着的小沙鼠也正两小爪子紧抱着另半块肉脯闷头大啃着。
“我怎瞧着你似乎不敢惹他呢?这一车的礼物真是喂了狗了……”努日图嘴里含混不清道,末了,啧啧两声,“没想到你冷天奴也有怕的时候!”
“你不怕你倒是去招惹那位大可汗的特使试试!”冷天奴回眸睨他一眼。
“呃……”努日图讪讪的撇撇嘴。
“我警告你,想保住性命就老老实实呆在‘展北孤园’,本公子费了力将你们三人弄出突厥可不想你们给我惹来祸端。”
若非宝儿眼泪汪汪的乞求……
若非欲用鹰族的老族长挟制会御兽术的鹰奴以备它日鹰奴又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向千金公主出手……
若非宝儿的父亲曾是他冷天奴所钦佩的原漠河城镇边将军,落起落将军军中的一小队正,他不会动了恻隐之心费了心力救这三人出突厥。
“至于你们三个,”冷天奴又看向王虎王豹和伍长娟,“若是定要认我为主追随本少主,那便学好这一身的文武艺,它日自有你们施展之地!”
“我今日且教你们三招,是否掌握得住,全凭你们自个的悟性。”
三个孩子一听是少主亲自教习,心里乐开了花,小脸儿却紧绷,各个使劲点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失了半个动作。
伍长娟已从冷天奴嘴中得知哥哥伍长清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心痛至极大病一场后,似死过一回重新活过来的她越发坚定了习武之心,家仇血恨,令这个花儿一般的小女孩儿迅速成长起来。
有时候陈文胜会手抚长须,默默看着这柔弱女孩儿风里来雨里去苦练不辍的身影喟叹:若非心中有恨,若非心有复仇目标,真怀疑这孩子是否肯独自活下来?
而王虎王豹则心有愧疚,到底是晚了一步没能及时向同甘共苦过的小兄弟伍长清示警救他出魔窟,愧疚之情越发弥补在伍长娟身上,若亲兄长般希望能护这个小妹妹周全。
殁则毫不客气的拎着欲偷学的努日图而去,唬得那只小沙鼠又一声尖叫弃了啃了半边的肉脯,自努日图的脑袋上飞窜而逃。
“这没义气的家伙……”努日图气得肝疼,两次了,这小沙鼠已两次明晃晃的弃他而去。
“殁,我可是天奴同在狼群过道中患过难的兄弟,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被拎走的努日图怒,却挣不开殁似铁爪般的禁锢,后更扯着嗓子大喊,“天奴你也不管管你手下?好歹我也是这‘展北孤园’里的武师,我留下来同你切磋一番,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可以帮你教这些孩子啊,天奴……”
那边一大三小似没听见般,连个眼风都没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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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冷天奴再度回到突厥王庭时,入目处,到处是一派喜气洋洋繁忙的景象,可这喜庆氛围中却悄然流转着一股诡异的压抑甚至是沉重。
发生什么事了?
注意到正在建的高大祭台和往观礼台方向去的一辆辆马车上拉着的石料等物,冷天奴不禁剑眉蹙,似想到了什么。
“少主!”
看着似凭空现了身的殇,冷天奴清冷的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对于这位初次露脸就被他以颇为卑劣的手段“阴”了的殇,冷天奴心有歉意,以父亲的脾性,只怕不会轻饶了没能挡住他去漠河城的殇。
可再瞧瞧眼前面无表情却一身森寒煞气重又全须全尾的殇,冷天奴又不得不为自个担起心来:派这位来“迎接”他,父亲的气还没消呢!
“主子要见少主,还请少主即刻随属下前去。”殇没理会快步上前满目警惕甚至不安的殁,只沉声对冷天奴道。
毡房里,正在看密函的冷潇雨忽耳朵轻动,半隐在垂于额前长发里慑人心魄的桃花眸波光微闪,声音凉凉:“许争,你说这回我该如何处置这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