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毡房,心有惴惴的冷天奴脚还没停稳,一声“爹”还尚未及出口,兜头一物便砸了来。
许争呆了,做梦也没想到一向气定神闲若天人之姿的自家主子也有凡夫俗子的一面,竟然有一日也沦落到若市井小民般粗鄙,信手抓起一物就砸向不听话儿子时……
这是被气疯了吧?
不能啊,主人刚还心平气和的琢磨着如何处置这不听话的逆子呢!
这怎就突然变了脸失态至此?
若被那枚似有千钧力道挟风而至的鎏金麒麟镇纸砸个正着,冷天奴的前额不说被削去半个,也定会被砸出个血窟窿。
冷天奴呆呆的站在那儿,不躲不避,只一脸的茫茫然,仿佛仍处于被父亲怪罪的彷徨无措茫然中,更似没瞧见那兜头砸来能要他命的麒麟镇纸般,只怔怔的看着上首目光仍落在手中一封信函上的父亲……
余光将这一切扫在眼的冷潇雨越发怒了:这蠢儿子,就不知道躲啊?
虽然这蠢儿子躲的话会令他更来气!
不过转瞬间,冷天奴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被劲风猛吹向脑后,鎏金麒麟镇纸已逼近他光滑前额处不足分毫之距,却诡异的拐了个弯儿,似生生被撞开来,擦着他面皮斜砸进了毡房右侧一道毡骨处,深深嵌在内,而那麒麟的眼睛,则正巴巴的对着冷天奴缓缓看过来的凤眸,似无声控诉受他所累……
许争几近停滞的心又跳动起来,看了眼经毡窗而入的阳光打在冷天奴额头沁出的一层亮晶晶光闪闪的细密冷汗上,心道:这两父子,一个出手不留情,一个倔强不怕死,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狠,可,总算是有惊无险啊!
得,这回,又是少主占了上风!
少主啊,你也长点心吧,主子的容忍总有穷尽时啊!
许争暗戳戳寻思着,末了,悄然松一口气,提着的心刚放回肚,就听见冷潇雨低沉毫无温度的声音道:
“逆子,滚去外面跪着!”
冷天奴一怔,僵滞的眼波轻动,看着依然头不抬眼不睁只轻扬手将一封密函以内力化为齑粉的父亲,张了张嘴,似还欲解释什么:“爹,儿子……”
“滚出去跪着!” 入耳的声音平静依旧,可生生有股咬牙切齿的咆哮。
冷天奴心神一颤,霍然对上父亲冷潇雨抬头看过来的目光,透过半垂于额前掺杂有根根银丝闪耀的一袭乌发,那对儿慑人心魄的桃花眸暗芒幽光闪,似地狱里燃烧正烈的一团团冥火,绚烂又妖娆嗜血。
父亲是真怒了!
冷天奴能感受到父亲那隐忍不住欲喷薄而出的怒火!
不知父亲是恼他违逆父命跑去漠河城查探王庭商队失踪一事,还是怒他暗助北周军打了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可若是后者……
冷天奴生生一个激灵,默默低了眼帘。
他并无自信扮作“鬼面”悍将一事能避过父亲的耳目,毕竟,他和殁便是易了容戴了鬼脸面具,可也太过惹眼,知他莫若父,不必暗桩摸清一切,想来父亲便已知是他……
“滚出去,就跪到‘尔伏可汗’的旗门外!”冷潇雨一字一句,不容质疑。
许争脸色微变,不无担心的看看下面低头沉默不语的冷天奴:
各部赶来道贺观“和亲大典”的一众小可汗和贵族头领们在王庭内都有各自的暂驻处,外围显眼的位置插有各部的族旗,俗称旗门。
让少主去旗门外跪着,来来往往的人可是多了去,这不是成心令少主难堪么!
于少主,多少年没被罚跪了,肯定接受不能啊,比起在旗门外明晃晃被罚跪,以少主的脾性,宁可再挨上一顿鞭子。
果然,冷天奴以沉默无言表明他的抗拒。
冷潇雨冷笑出声,声音凉凉:“来人!”
殇早已隐了身形不知所踪,一个眉眼间堪称得上有几分清秀的胡服小厮则快步入得毡房躬身候命。
冷潇雨身边从不用女奴服侍,服侍他的也只区区几个汉人小厮,而这个冷一明面儿上是专司端茶倒水更衣洗漱近身侍候的。
“冷一,押着少主去旗门外跪着,若少主还敢故技重施以自身为质妄图脱身,你只管打断他双腿!”
打断少主双腿?
他冷一有这本事吗?
便是有这本事,可他敢吗?
回头这父子俩和好了,主子再治他个以下犯上的罪……
冷一眼角抽神色微僵,却立时应声道:“属下遵令!”
以自身为质……
闻弦歌则知雅意,知道父亲这还给他记着帐呢,冷天奴心有苦笑,长长黑羽睫颤,垂了脑袋,如个听从号令的下属般后退三步,略一躬身,转身而去,然那微颓了的修长背影,沉重的脚步,似疲累似不安,竟令人心生了一抹不忍。
骄傲如儿子,竟作出这等卑躬姿态,令冷潇雨心中蓦地一堵,桃花眸忽的又一闪,旋即瞳子里又有冥火燃烧,咬牙怒:
这臭小子,这还没动他一指头呐,不过是让他跪一跪,竟然就作出这么一副委曲状,若是皎兮还在,定会心疼的无以复加,更会恼他虐待了儿子……
旗门外,在执守的两队隶属王庭的突厥兵惊愕的目光中,冷天奴双膝触地,直挺挺的跪了下去,身侧是面无表情纹丝不动杵在那儿监视着他的小厮冷一。
眼见有些无措的看着他,末了双膝一弯也要陪他跪的殁,冷天奴叹了口气:“殁,爹要惩罚的是我,这里没你什么事,退下!”
“少主……”
“走!”
殁目光闪了闪,忽似想到什么,转身大步而去。
这可是“尔伏可汗”摄图于王庭内的暂驻地,前来找摄图谈事情的几个小可汗和贵族头领们,以及往来巡视的一队队隶属王庭或是摄图的亲兵经过时,皆禁不住大眼瞪小眼的看过来……
感受着神色各异的道道视线,听着悄然议论声,跪在那儿的冷天奴似无所觉,放空了的目光只定定的看着前方,心内则早已千思百转:
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可是安好?
他在外疲于奔命,而她,可是也有惦念过他?
那个麂文泰,可是又想了法子弄到出入王庭的骨牌来偷见她搅乱她的心绪?
那观礼台为何突然要加以扩大修缮?
为何各处都在布置装点似要举行重大庆典?
冷天奴心忽就一颤,不及想出个所以然,心,已莫名的郁堵,堵的呼吸不畅,甚至心口生了疼!
……
“主子,公子爷,您,这又是何苦呢?”毡房内,许争眼见着冷潇雨将看完的几封密函悉数化为了齑粉,而后抬起头来,阴郁的目光瞥了眼毡帘处,不由小心翼翼轻声道,“少主知您生气,拼着重伤也要生生受您一镇纸让您出气,您呢,便是再生气也没舍得真伤了少主分毫,您既心有不舍,这又何苦让少主跪在旗门外丢尽颜面呢?”
“被佗钵罚为一个女人的马前奴时,这逆子就已丢尽我冷潇雨的颜面!”
冷潇雨唇边一抹冷笑,“你看这逆子干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为个突厥丫头狼道屠狼,爱上即将为人妻的和亲公主,几次三番违逆父命,如今更暗中襄助北周军,坏我与高绍义的盟约,屡次强出头引来佗钵杀意,甚至这次连摄图也起了疑!”
“这臭小子,”冷潇雨忽桃花眸微眯,若有所思,“他助了简容浩一臂之力,可也落了把柄给对方,许争,你说这逆子怎就能确定简容浩不会以此为把柄反过来要胁他?”
冷天奴生长在漠北草原,又人在突厥王庭熟知各部,简家以战功起家,但凡简容浩是个有野心欲光耀门楣的,又怎会错失这等送上门的机会,必会以此为把柄想办法收复冷天奴为己用,作为他“扬烈将军”简容浩埋在突厥的暗桩。
“我总觉得,这孩子……似乎瞒了我些什么。”冷潇雨似对许争说,又似自言自语。
许争眼皮子一跳,这句话他很是认同,想到少主藏匿的那枚“卧虎飞龙”玉缺,他就觉头沉!
少主既然敢瞒下一桩,再多隐瞒下几桩也不是不可能!
少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防备主子的呢?
这念头一起,许争又是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微低了眼帘,掩去眼底里的复杂和不安。
好在冷潇雨也正有所思忖,倒是未留意许争的异样。
就冷潇雨所知,冷天奴助简率大败突厥铁骑,功成身退的他扬长而去后,莫说是简率,便是简容浩也对这两位“鬼面”悍将闭口不言,最后镇边将军申子问亲自“请教”,简容浩才道这两位“鬼面”悍将是他少时就结交的游侠儿,虽本领不小却不愿做镇北候府的门客,此番游历到边城,恰逢突厥铁骑犯边,便顺手襄助他简容浩一臂之力……
而他冷潇雨此次之所以未出手制止儿子助北周军对哥舒等部的剿杀,实是意欲激化突厥与北周之间的敌对,突厥各部死伤惨重,日后铁骑南下的复仇之心才会愈烈不是。
儿子啊,还是太年轻了!
而他冷潇雨,才是把控全局的执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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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尔伏可汗”摄图和一众小可汗贵族头领们簇拥着大可汗佗钵往他“拙真哒”部的暂驻地来时,人还未进旗门,就见高高的随风猎猎的苍鹰旗下跪着的冷天奴……
尚未及换胡服,着一袭素白流云银丝暗绣直缀的冷天奴跪在那儿,生生跪出一番风姿,他清冷的脸上不着丝毫喜怒情绪,然笔挺的腰杆若苍松修竹般傲然,放空了目光,似宠辱完全未经心头过……
“尔伏可汗”摄图乍然见到跪在旗门外的冷天奴,神色一怔,旋即如勾的鹰目定在他脸上。
而正陪在佗钵身侧的大喀木染史泥傅阴鸷的瞳子微眯,唇边一抹阴测测笑意,暗道:冷潇雨,你好手段!
“那不是冷天奴吗?”苏尔吉汗王脱口而出,不及众人反应,他已快步上前,伸手意欲掺起冷天奴,“天奴,你怎么跪在这儿了?快,快起来,漠河城发生的事我家那两小子回来后都和我说了,要不是你,额都和穆库……”
“天奴哥!”
马蹄声急,银铃般的脆响声打断了苏尔吉汗王的话。
“天奴哥,为什么你跪在这儿?”跳下马来直扑冷天奴的应珠一阵风的刮过佗钵身边,甚至连个眼风都没给她的父罕,只愤怒娇喝声起,“是谁,是谁罚你跪的?是不是又是我父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