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芳有意提高了声音,空灵的声音满是质疑甚至带着丝愠怒,祭坛上正念念有词的大喀木霍地的抬眼看去,正对上宇文芳眉眼间那抹飞扬肆意,甚至堪称挑衅的目光。
大喀木收了声,持法杖的手蓦地一紧,阴鸷的眼睛微眯,心有愕然:千金公主这是要当众挑战他的权威?
在漠北草原如神一般存在的大喀木脸部肌肉微抽,浅琥珀瞳子里点点若幽冥鬼火的蓝光闪,紧握白森森骷髅法杖的手又猛的攥紧,原本就没多少肉的指节泛了白,迎着宇文芳眉梢挑却沉静若水的杏眸,上前两步,语气森然:
“千金公主这是在质疑本大喀木错认了邪灵?”
现场瞬时又静了下来,诡异的寂静中,无数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流转。
而佗钵,看着眼前的宇文芳,一时竟看得呆了,末了,腹下热气窜涌,险些把持不住。
此时的宇文芳,乌浓细长柳眉扬,杏眸星湛,厚薄恰到好处的红唇微勾,斜睨间,笑得不羁,妩媚中更不失风流洒脱,声音甚至带了几分男儿般的爽朗:
“不敢,千金虽来突厥王庭不久,却也知大喀木执祭祀之职,行驱邪避祸求福祈顺,保漠北草原人畜两安,而大喀木您本人更是深受大可汗信任,若非如此,受大喀木监管的两金人在您眼皮子底下被奸佞小人动了手脚,邪祟污名生生扣到本公主头上之辱,本公主岂能轻易善罢甘休!”
“……”众人默。
这位千金公主还真是记仇的主儿,不过任谁被扣上邪祟的污名都受不住啊,那两金人,还真是在大喀木眼皮子底下被动的手脚……
佗钵禁不住深深看着宇文芳:她突然发声,是心有不满怀疑上大喀木了?
一道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忽响了起来:“千金公主,大喀木的巫灵之力是用在驱邪避祸保我漠北草原人畜两安上,又怎么可能多分心神去挨个查实是否有人会对千金公主你心怀不满有意陷害?”
暌息王子神色严肃,朝宇文芳行了个抚胸礼,又郑重向大喀木行了一礼,大声道:“还请大喀木继续祭祀天地草原神,驱邪祟,灭邪灵,平息草原神的愤怒,保我漠北草原平安。”
“对对,”冒乌顿大喊着,“大喀木快继续!”
暌息上下嘴皮子一碰,硬生生将阴谋诡计说成了私人报复恩怨……
宇文芳杏眸微眯,神色冷嗖嗖的,正欲反唇相讥,却被佗钵紧紧抓住手,继而磨搓把玩着她白晰粉嫩的指腹,喷着热气的嘴贴近她耳边,沉声道:
“千金公主,我知你受了委曲,可此时不是你任性的时候,不能打扰大喀木做……”
“千金并非不识大体的稚童,大可汗也以为千金只是为了自己?”宇文芳低声打断,也没正眼看他,只强忍着避开他的冲动,忍着那喷在自个耳边带着腥膻味儿的灼热气息,语出失望,“千金是为了大可汗和应珠公珠,既然大可汗不明白,那便罢了。”
佗钵神色一僵,停了把玩她柔嫩小手儿的举动,还没想明白,视线就被祭坛上的大喀木引了去,大喀木持法杖的手狠狠往地下一戳,浑厚透着阴戾的声音响在半空:
“日前,天现异象红月升空,嗜血红月,这是上天示警,草原神降下的神示,嗜血邪灵再世,祸在漠北草原……”
“是他!”大喀木忽转了目光,白森森骷髅法杖直指冷天奴,厉声道,“他冷天奴就是上天示警的再世邪灵……”
“我不是!”一直沉默无言的冷天奴陡然高声反驳。
她抛头露面,甚至不惜与大喀木对上,只欲为他求得一线生机,他又如何能无动于衷,便是做了承诺不拖应珠下水,可也不意味着他就只能静待受戮。
对上大喀木阴鹜双目,冷天奴不退分毫,只大声道:
“大喀木,仅凭‘嗜血红月’就认定我冷天奴是再世邪灵,大喀木的这个理由是否也太过牵强?”
“百多年前,大可汗苦啜出生之时恰逢‘天狗食日’,若依大喀木所言,太阳被吞以致天地失色岂不更是上天示警的大凶之兆!”
“可结果如何?漠北草原风光依旧,大凶之兆下出生的男婴成为日后统领漠北草原的苦啜大可汗,还有我们如今的佗钵大可汗……”
冷天奴将目光投向正虎视眈眈着的佗钵。
现场大眼瞪小眼的焦点立时又聚到大可汗佗钵身上,个个支椤着耳朵倾听着。
“据我所知大可汗您生于‘蛮骨’日,而漠北草原上也一直以‘蛮骨’为大凶之日,‘蛮骨’日,鬼邪出,烧白柴,人人危而不出!”
“可结果又如何?如今大可汗还不是立于此,威风凛凛邪祟不侵!”
宇文芳嘴角微挑,一抹会心笑意闪现,转眸有意深深看向佗钵,似笑非笑道:“大可汗威风。”
佗钵下意识咧了咧嘴,笑得牵强,却是无言以对,他出生的日子,还真是个大凶之日,当年,他也没少受族人非议。
摄图动了动唇,史拔图汗将军立时搔着大脑袋,伸长脖颈子一脸不解状瓮声道:“我就奇怪了,当年巫灵神力最高的巫屠还抱过冷天奴呢,难道巫屠也看错了这小子?”
论巫灵神力,巫屠可远远高过大喀木,若非巫屠莫名消失,哪轮得到大喀木染史泥傅出头。
这中气十足,突如其来的一嗓子传入众人耳,冷天奴声音一顿,扫了眼开始窃窃私语的乌压压人群,继续道:“所谓的‘嗜血红月’大凶之兆也不过是……”
“住口!”闻听巫屠两字就暗火生的大喀木,禁不住眼角抽搐,厉声打断。
“冷天奴,任你再如何狡辩也改变不了你身为再世邪灵的事实!”
“只不过你这个再世的邪灵更善伪装,你不能蒙蔽了巫屠,还险些骗过了我的法眼,你如今邪祟妖力尚浅还拿得住,可若再放纵下去,待它日成了气候,定会给整个漠北草原带来血腥灾难!”
“是邪灵就掩盖不了你身上的邪祟妖力,迟早会露出狰狞面目!”
“就如这次,你不但以邪祟妖力在‘狼群过道’中安然逃脱,更挥刀大肆屠戮过道的草原神使者!”
“三百八十二头狼,整整三百八十二头成年壮狼惨死你手!”不管是不是他干的,现全都推他头上。
“可他是为了救人!”埋在人群的几个高鼻深目的汉子彼此隔空眼神示意,忽高声道。
“对,要不是他,应珠公主和那些护卫早就被数万头狼撕成碎片,踩成泥了!”
“胡说!”冒乌顿回头怒,瞪大了眼珠子气势汹汹吼道,“都是胡说八道,这事跟应珠公主没半点关系,应珠公主跟本就没去过加川原!”
“那让应珠公主出来自己说!”
“应珠公主病了,怎么出来?”
“谁知是病了还是躲了起来?”
“应珠公主怕过谁?真是她做的早就出来说了。”
“……”
人群骚动起来,冒乌顿瞪大了两眼珠子也找不出质疑的声音来处,其实甭说是他,佗钵已命人猫在人群中将“污蔑”他女儿的家伙抓住,可也无果。
“达头可汗”玷厥一个眼神示意,与他交好的贵族头领们公然叫嚣道:“撞上‘狼群过道’还有命活?他究竟是人是鬼?”
“是邪灵!大喀木说的没错,冷天奴就是再世的邪灵,这世间也只有邪灵才有邪祟妖力杀出狼群过道!”
“绝不能让邪灵活着祸害整个漠北草原!”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冷天奴!”痛失爱子,深恨“浑河部”大头领和摄图的“乞罗力部”大头领俟罗忽不管不顾,奋力挥拳一迭声愤怒大吼。
只要摄图不痛快了,他就高兴了。
看在眼的摄图回过目光深深看了眼依然面无表情的冷潇雨,略一沉吟,不动声色的微摇头,与他交好的贵族头领们按耐不动。
附和声响,心有满意的大喀木又挺了挺胸膛,神色庄重严肃,更显一副正气凛然状,大手一挥,继续道:
“狼是突厥人的祖先,‘狼群过道’更是依‘草原神’的神意所为,绝不可擅扰!”
“多年来,正是在‘草原神’的守护下突厥一族才能繁衍生息不断壮大.可是你……”
他又怒指冷天奴,愤怒道:“你这个再世的邪灵,不仅擅闯‘狼道’以邪祟妖力大肆杀戮,更借此来亵渎神灵冒犯‘草原神’进而给整个漠北草原带来滔天灾祸,如今只能以血还血,用你的血来平息‘草原神’的愤怒!”
“以血还血,杀死邪灵!”冒乌顿挥拳呐喊。
“对,让他以血还血!”
“杀死邪灵!”
庵逻王子冷眼旁观,大逻便和默吡叶护满目饶有兴趣,小汗王苏尔吉则神色迟疑想说什么终又收了声,而汝南公毕竟身份在这儿,轻易不能再插言突厥人的事务,倒是长孙晟,看向冷天奴时目露不忍……
冒乌顿忽觉背上冷嗖嗖的,似被猛兽盯上了,他吓得一个激灵,忙回头,却没发现异状,待他纳闷的回过脸后,身后现出殁杀意腾腾的脸。
当看见冷潇雨若有若无扫过来的一记警告眼刀后,殁黯然的低了脑袋,指尖的一点寒光瞬时隐了去。
佗钵本就对摄图起了忌惮,此时此地,死上任何一个有份量的小可汗贵族头领,都会引发佗钵的猜忌和杀心。
不甘受死的冷天奴强忍胸口剧痛,鬓间青筋暴,大声疾呼,声音力压议论呱噪声:
“大可汗,冷天奴并非有意擅闯加川原狼道,当日不慎入狼道时正撞上‘狼群过道’,避之不及,为求自保无奈之下才不得不出手,还请大可汗明察!”
佗钵冷笑:冷天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估且不论你是不是再世的邪灵,只这身令人胆寒的身手,留着你还不知是福是祸?
不如尽早除了去以免它日为患!
本大可汗可不想眼见着漠北草原上出现第二个贺知远!
宇文芳不为人察的斜了眼佗钵,他浑身散发的不假掩饰浓浓杀意令她了然: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放过冷天奴,因为忌惮,深深的忌惮!
“千金公主,怕了?”
佗钵伸手揽住宇文芳芊芊腰身,令她因痛楚愤怒而颤抖的身子又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似乎很欢喜她流露出惊恐软弱的惹人堪怜的小模样,佗钵呵呵笑道:“还是回去吧,待会儿,你看了会更害怕,大喀木的一手刀法可是得了神灵提点的,他片的血肉薄得像你身上披的这锦纱,剔的骨头干净的溜光雪白,还有那内脏……”
“我要看!”宇文芳突然出声打断,清凌凌的目光没有一丝光星,像无尽的黑夜,欲吞噬一切。
她乌浓柳眉扬,又现了那抹张扬挑衅笑容:“大可汗不怕,站您身边的千金又岂敢害怕?”
“好,不愧是能站在我身边的女人!”佗钵笑得欢畅。
若有若无的扫向这边的冷天奴,看着那只环住宇文芳腰肢的大手,只觉扎眼又扎心,忽感一道锐利咄咄目光,顺势望去,正对上父亲冷潇雨慑人心魄的桃花眸。
四目相对,言语无声:
一力承担?这就是你所求的一力承担?
爹……
这才刚刚开始!
刚刚开始……您的意思是孩儿不会死?
哼!
爹,其实孩儿方才还在想,见到娘亲时会跟她说,孩儿生前您将孩儿照顾的很好。
想告状?小子,你娘早已投胎转世了!冷潇雨暗暗磨牙。
或许娘亲舍不得孩儿,一直在奈何桥下孟婆亭前徘徊等着孩儿呢。
臭小子,你娘就算等也是等的我……
皎兮真的会等在奈何桥下孟婆亭前,不肯喝下孟婆汤转世投胎吗……
史拔图汗疑惑的又搔搔大脑袋,冷潇雨一会儿发狠磨牙,一会儿神色恍惚,一会儿露出诡异的甜蜜笑容……这,这是眼睁睁着儿子要被血祭将他活生生逼疯了?
“可汗,冷先生是不是疯了?”史拔图汗隐忍不住问摄图。
摄图继续强按着呜咽不止的思依的脑袋,看了眼犹自发呆的冷潇雨,心下暗叹:有惊无险,真能有惊无险?
佗钵猛扬手,向大喀木示意,做了定断。
人群沸腾起来,除了一干心思各异的小可汗和贵族头领们,那些普通兵卒和族人牧民们则为能除掉邪灵而欢呼。
冷天奴没有他期待中的恐惧乞求,大喀木心有失望,让邪灵就此悄无声息的死在祭台上岂不令人感到无趣?
站在冷天奴身前的大喀木声音森然:
“冷天奴,我开的是血祭祭坛,而你,是血祭的祭品,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漠北草原上谁人不知你大喀木的手段,你动辄将人剥皮拆骨、生割活熬,你的残忍想让人不知都难!”
“不止,我会片尽你的血肉却让你还活着。”大喀木阴鸷的瞳子里含了笑,笑容扭曲,宛如地狱里爬出的魔鬼。
“不过,我也可以将你一刀毙命,让你死个痛快。”
“什么条件?”冷天奴终正眼看向对方。
“当着佗钵大可汗的面,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你就是再世的邪灵!”
冷天奴似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般,脸上现了抹戏谑笑意:“大喀木,我总之是难逃一死,死就死了,你却还妄想着让我当众承认,顶着邪灵污名去死,不知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大喀木,看来你也明白这捏造的罪名难以服众,杀我,你激怒了年轻气盛的‘尔伏可汗’,你虽是受人膜拜与神灵相通的‘大喀木’,可他却是漠北草原上雄霸一方的‘尔伏可汗’,他的份量你还是掂得出的,所以你希望我畏惧折磨,当众承认自己是邪灵,你妄想着给自己开脱,染史泥傅,你不会以为我会蠢的如你所愿吧?”
“你以为尔伏可汗会为了你个中原人与漠北草原上的大喀木作对?你配吗?”被嘲弄了的大喀木眼角又抽了抽,恶狠狠道。
在冷天奴似笑非笑的目光中,猛将骷髅法杖重重插在地,突然上前,伸手捏住冷天奴两颊强迫他张嘴,另一只手拿过鬼脸萨端来的碗,一碗苦涩腥臭的汤药直接给他强灌了下去……
被呛得险些闭过气的冷天奴气息未喘均,胸前一凉,细薄的牛角弯刀已抵住他心间……
“我的刀虽快,可用在你这个邪灵上会慢很多,会让你一点点感受到无尽的痛苦。”
森然的声音响在耳边,冷天奴只觉刀子拉肉的痛楚传来,一缕赤红血线从心口处滑落。
神色越发清冷平静的他透过比他矮上几分的大喀木,目光掠过人群,若有若无的落在她脸上,幽深的目光似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宇文芳猛闭上双眼,掩去眼底里倾泻而出的痛苦和绝望,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了,不知何时,他早已悄然占据了她的心……
可她甚至不曾朝他绽放过一个真真正正属于他的璀璨笑容……
“不!”
感觉哥哥气息不对的思依拼尽全力,猛然挣脱出大手的钳制,回头只一眼,凄厉声直穿人耳膜:“住手!住手!不,天奴哥不是邪灵,罪魁是应珠,是应珠先闯进的狼道……唔……”
在佗钵杀气腾腾的瞪视下,摄图一把捞过思依,紧紧捂住她嘴,她徒劳挣扎着,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不知是气妹子任性,还是气自己的无能,铁青着脸的摄图咬牙道:“你真是病的不轻,满口糊言,来人,将她堵了嘴押回去……”
“你才病得不轻呢,你怎么知道她是满口糊言?”
清脆且充斥着嚣张跋扈的声音,不是应珠又是哪个?
刚起刀连半片肉还未片下的大喀木变了脸色,倏地收刀回头。
“滚开,都给我滚开!”
一身大小不甚合身男装的应珠不耐的喝斥道,扬着略显圆润的小下巴,在人群分开让出的路中,傲然走来,嘴里还振振有词:
“没错,就是我!”
“就是我先闯进的狼道!”
佗钵瞪着嘚吧着嘴的宝贝女儿,平生第一次有了想掐死她的冲动。
“唔……”说不出话的思依冲着应珠直眨巴眼,第一次,她如此巴巴的盼望着看见应珠。
瞅着泪眼婆娑的思依,应珠不悦的撅了嘴,愤愤然朝她白了一眼:哼,天奴哥有难我自是会救的,用不着你为天奴哥出头!
转过目光,待看清冷天奴心口处明晃晃的血流时,应珠倏然变了脸色,“天奴哥!”一声尖叫后,不由分说摸上腰间鞭子,一声不吭,闷头就抽上在佗钵和大喀木示意下欲拦她的亲卫和萨满们。
“敢挡我的路,你们活的不耐烦了!你们都给我去死!”尖锐的鞭啸声中,应珠原本秀美的面容已近扭曲。
“应珠,你还病着呢,病邪未除怎么能出来?”心知不妙的佗钵黑着脸,沉声道,“祭祀时辰已到,不得搅扰大喀木的祭祀,你们还不快送应珠公主回去……”
应珠狠狠瞪着大喀木手中沾了血的刀,怒道:“我没病!我知道你们不想我说话,要不然你们也不会费尽心思来软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