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公主有话就说。”
佗钵深深看着宇文芳,泛着红的瞳子里全是她艳明如玉却平静从容的一张颜。
宇文芳安详的神态似感染了他,佗钵乌云密布的脸色稍缓,声音也有意放了和缓。
他如何不知,方才吵得跟乌眼鸡似的一众小可汗和贵族头领们都哑了声,个个都怕被他的雷霆之怒给霹上,没想到此时此刻,千金公主竟却出了头……
宇文芳声音不疾不徐,清晰明了:
“大可汗,千金虽刚入突厥王庭有许多事还不甚明了,可也读过史书记载,对草原游牧民族的风情习俗也算略知一二,据我所知,漠北草原每年有两季的行猎大狩,便是所谓的‘福猎天授’,草原一族深信天上飞禽,地下走兽,水中游鱼皆是上天所授,皆为神灵所赐的猎物,而狼,也在神灵所赐的猎物之列……”
察觉到大喀木明晃晃的不善眼神,一直随侍宇文芳身后的雨晴悄然为宇文芳捏了把冷汗,她虽感激冷天奴对公主的救命之恩,可值此风头浪尖儿上,她宁愿公主作壁上观。
那可是大喀木啊,神一般存在的人物,公主对上他,真的好吗?
长孙大人说这是交好“尔伏可汗”摄图的机会,公主不同于左夫人,在此无根无势,总要培植些可用的势力才好,可此时此刻,一个不好,就是触怒佗钵大可汗,引火烧身呐。
不管众人心思如何,宇文芳只侃侃而谈:
“突厥一族视狼为勇气的像征,更以其为图腾,历代‘大巫屠’在特殊时候更奉狼为‘草原神’的使者,如此看重,正是因狼性彪悍善战而为之赞叹和折服,如今漠北草原上出了一位如狼般彪悍善战的勇士,他不顾自身安危救下误入‘狼道’的应珠公主及一干护卫,如此忠勇之士不正是我突厥一族所敬佩……”
“千金公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大喀木染史泥傅忽开了口,持法杖举步上前,似毫无所觉打断她说话的无礼之举。
他向宇文芳微躬了躬身,然站在祭坛上的他,下巴颏微扬,满面阴鸷,一身冷肃,又是一副居高临下姿态,无形中竟是气势逼人,语气中甚至透着分咄咄:
“千金公主自己也说刚来突厥,有许多事还不明白,不但不明白,许多事千金公主也未曾亲身体会,你不曾亲身体会‘草原神’发怒降罪时给漠北草原带来的恐慌和灾难,所以,更不知这可怕的后果!”
大喀木睨了眼冷天奴,瞳子里闪过一抹嘲讽,语气沉重:“就如方才邪灵提到的那位百多年前的苦啜大可汗,因他行事对‘草原神’不敬,以至触怒神灵降下天火,天火烧了整整二十余日,紧接着便是近两年的天旱,原本肥硕的草原失了生机,到处是干黄凋敝枯沙裂土,莫说是牛羊,各部的族人都活生生渴死饿死了大半。”
“若非当时的‘大巫屠’连着一个月大开血祭祭坛竭尽心力向‘草原神’告罪,若非苦啜大可汗在祭坛上亲自割手撒血向草原神悔过,最终平息了‘草原神’的愤怒,连降了十余日的大雨,只怕整个漠北草原都会枯骨遍地,整个草原各族陷入万劫……”
在场者虽未亲身经历过,但口口相传,或多或少知道草原上发生的重大灾祸,此事是其一,大喀木讲的沉重,他们亦心有唏嘘感叹,甚至是恐慌畏惧。
连佗钵听后也目光闪了闪:
割手撒血悔过,威信扫地,他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所以,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可应珠……
佗钵额间青筋跳了跳,只觉头痛。
大喀木目光扫过又鼓噪起来的人群,心有满意的他回过目光再看向宇文芳时,瞳子里隐有轻蔑之色。
宇文芳何尝不知,染史泥傅旧事重提不过是为了蛊惑人心,令众人心生畏惧不敢相抗,可她既然强出了头,就断然不能铩羽而归,金人之事虽已澄清,可对她心怀疑虑的不在少数,若是此次再被神一般存在的大喀木“打脸”,更会令她在突厥一族面前失了作为未来漠北草原女主人应有的威仪。
她脑子里分晰着事态,可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却在呼喊:活下来,我只想让他活下来。
听着四周唏嘘的附合声,“大喀木”昂头慨然道:
“千金公主刚提到‘福猎天授’,狼虽在猎物之列,每每行猎大狩时猎手们也会围猎整窝狼群,可一旦行猎结束,一定会放走几只成年壮狼,尤其是母狼和狼崽子,可这个邪灵……”
大喀木又抬手以法杖顶端白森森的骷髅指向冷天奴,怒道:
“他杀的并不是普通猎物!”
“他杀的是‘草原神’的使者,杀的是依‘草原神’神示而行‘狼群过道’的使者!”
“这种残杀行为必将招致‘草原神’的愤怒,千金公主或许对血祭心有不忍,可你的不忍只会为漠北草原招来血腥灾祸!”
“嗜血邪灵冷天奴,满身邪气一身的邪祟妖力,绝不能留他性命祸乱漠北草原,还请千金公主顾念漠北草原上的生灵,不要再受邪灵的蒙蔽!”
“至于误入狼道的应珠公主……”大喀木煞有其事的闭目,摇晃着法杖上的一串儿铜铃,抬头对天念念有词几句,末了,睁眼道,“应珠公主误入狼道,虽也冒犯了‘草原神’,但她双手并未沾染血腥,还有补救的法子,待我诚心诚意以邪灵血肉为祭品向‘草原神’告罪,再让萨满们为应珠公主驱邪唱吟一年,定会为她洗清被邪气沾染的身躯和灵魂,求得草原神的宽恕。”
宇文芳勾了勾红唇,笑得凉凉:
大喀木真是好算计,上下唇一碰,便暗指应珠是被冷天奴的邪气浸染,所以才大闹祭坛又讲出那么一番话。
更给应珠找了个软禁的好借口,软禁一年,估计那时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可人死不能复生,时日一长,伤心渐淡,也该消停了。
可惜,大喀木盘算的好,应珠却不给他面子,拽得铁链哗椤响,扯着嗓子大喊着:
“天奴哥不是邪灵,我也没被邪气沾染,你向草原神告的什么罪?”
“阿史那应珠!”
佗钵气急,一声吼才出口,急了眼的应珠也尖声吼了回去:
“我不要!我被关的这几日,外面又唱又跳吵的我头痛死了,要是再围着我唱喊蹦跳的来上一年,你还不如直接掐死我痛快些。”
佗钵忽收了声,只定定的看着应珠,神色有些恍惚:这女儿,连吼叫的模样都得了他几分真传……
“应珠……”眼见她不肯顺台阶下,冷天奴也替她急。
“天奴哥我不要,”应珠一脸委曲,尚挂着泪珠的小脸儿可怜巴巴的,“我宁愿被掐死也不要被生生吵死!”
冷天奴无言以对,以应珠的性子,真关上一年天天听这些萨满“鬼哭狼嚎”,她真能疯。
可总能保住命啊!
不及冷天奴再说什么,应珠眼泪又滚落而下:“我不要被关起来,天奴哥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在佗钵怄的要吐血时,在大喀木还想说什么时,宇文芳轻启红唇先开了口:
“千金有一事不明,倒想借此机会当面请教大喀木……”
不容大喀木染史泥傅推诿,直接道:“大喀木可知还有撞上‘狼群过道’却能安然生还之人?
大喀木染史泥傅神色一顿,略迟疑,可还是回答了这个似乎不算什么的问题:“从未有人敢违大可汗严令擅闯加川原狼道……”
宇文芳毫不客气打断:“也就是说除了此次,连大喀木也未曾见过有人能活着走出狼群过道!”
“这……”
宇文芳深深盯了他一眼:“既如大喀木所言,‘狼群过道’是依‘草原神’之命行事,那大喀木又怎知此次冷天奴和应珠公主一行能安然逃出升天不是依‘草原神’神意而行?”
“你……”大喀木感觉不妙了。
然宇文芳并不容他插嘴,只一字一句加快了语速和力度:
“听应珠公主所言,连狼都不肯杀冷天奴,甚至有条狼都可以咬断冷天奴的喉咙,却不肯咬死他,”宇文芳抬眼看向应珠,“应珠公主,此事当真?”
被质疑了的应珠立时瞪了漂亮的大眼睛:“我骗你干什么?虽然不是我亲眼看见的,可浑力干却是亲眼看见的,浑力干,你告诉她,是不是那头狼不肯咬死天奴哥吧?”
浑力干不是个蠢的,他不怕死,可不想死的这么痛苦,于他,能拖一时便拖一时,便是一定要死,也不再乎说出实情了,虽然大可汗和大喀木已从他嘴里问出了详情,可在场的,大多不知情啊。
“对对对,我亲眼看见的,那是条凶猛的头狼,头狼明明趁天奴兄弟弯身救我时窜上了他身,抓伤他的肩头,獠牙就要咬断天奴兄弟脖颈子时,却突然停了,就,就这么放过了他……”
直到此时还想不明白的浑力干,一脸疑惑不解的将当时的场景原原本本讲述了一番。
其间大喀木几次想阻止,却被灵光闪现意识到了什么的应珠给“嘚吧”的生生闭了嘴,再强行阻止,好似真如应珠所说,他不想听实话是不是在怕什么……
待浑力干讲完当日令他百思不解的古怪事后,人群中惊诧声又起,在众人议论声中,宇文芳迈步上前大声道:
“危急时刻,是那头头狼突然停止攻击,放过了冷天奴性命,如此,冷天奴才侥幸得以生还,正因他生还,他才能救下应珠公主和浑力干一众护卫的性命……”
宇文芳忽抬头望天,一脸虔诚,红唇动,感慨道:“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神灵安排,谁又能说那头头狼不是受了‘草原神’的神示放过冷天奴?继而借他手放过应珠公主和一干大可汗亲卫?谁又敢断言这些人能活下来不是‘草原神’之意?”
“不错!”摄图如梦初醒般猛点头。
他放开听得怔懵了的妹子思依,上前一步,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在半空:
“千金公主说的一点儿不错,如果不是得了‘草原神’的神意,头狼怎么可能就突然放过到嘴的猎物,逮住机会还不把猎物给生撕活吞了,可冷天奴要是被头狼咬断脖颈子,这小子就没命了,没命还怎么去救应珠公主?”
“大可汗……”摄图冲着目光不定的佗钵抚胸一礼,直起挺拔的腰杆,道,“冷天奴如果真是依‘草原神’神意救下应珠公主,那必是草原神在护佑着误闯‘狼道’的应珠公主,如果大可汗执意要将应珠公主和一干的护卫血祭,只怕也是违逆神意反而触怒了‘草原神’,还请大可汗三思!”
一直坐壁上观的“汝南公”宇文神庆悠悠的开了口:
“大可汗,虽说这是突厥一族的内部事务,我这个送亲而来的送亲正使不该多言,可有些话不吐不快啊,前几日我同几位贵族头领喝酒闲聊时听到这么个传说,说是突厥的一位大可汗尚在襁褓时因部族战乱被抛入野外雪地,本无生还可能,可谁知他竟被一群狼所救,后族人在狼窝里找到他,却发现狼不仅用身子温暖他,竟还给他喂食狼奶。”
“据传群狼如此行事就是依‘草原神’之意而救助这个落难的婴孩儿,刚听浑力干所述,我就在琢磨啊,头狼有机会却不肯咬死冷天奴,那定是遵从了‘草原神’之意,借冷天奴的手‘护送’误入加川原的应珠公主安全离开。”
“应珠公主可是大可汗的嫡亲女儿,这身份是何等贵重啊,能得神灵庇佑也在情理之中,可若大可汗执意要将这一干人血祭,咳,恐生不祥,大大的不祥啊!”
事就怕琢磨,初时佗钵对冷天奴没被头狼咬死一事不过是心有奇怪而已,可此时几经提醒再细细琢磨一番,别说,还真是这个道理!
他本就不想拿宝贝女儿血祭,如此,潜意识里越发认定了宇文芳的说法。
注意到佗钵眼中的犹疑和逐渐展开来的眉头,大喀木咽下欲说的话,心内暗自思忖:
冷天奴不愿牵扯上应珠,可应珠自个儿却跳了出来,逼得大可汗不得不将她绑了一同血祭。
可如果真动了他宝贝女儿,以大可汗的暴虐脾性,日后止不定会迁怒于他。
如今这形势,应珠公主和冷天奴是“绑”在了一起,要死同死,要活同活。
真顺应了宇文芳的话,应珠是死不了,可救人的冷天奴也不能被强行血祭了……
冷潇雨给史拔图汗个眼神示意,又不为人察的扫了眼埋在人群中的殁。
史拔图汗洪亮的声音随之而起:“逆神意不详,请大可汗饶恕应珠公主!”
玷厥暗暗气闷:摄图和史拔图汗真狡猾,看着只字不提冷天奴,可饶应珠不死,他这个按神意救人的自也不能死……
与“尔伏可汗”摄图交好的各部贵族头领们也都跟风扯开嗓门呼喊出声,人群骚动开来,呼喊间突然汇成一股声浪:
“逆神意不详,逆神意不详!”
“逆神意不祥,请大可汗饶恕应珠公主!”
“逆神意不祥,请大可汗饶勇士不死!”
“逆神意不祥,请大可汗饶恕勇士,饶恕活下来的人!”
冒乌顿气得两眼冒火光,跺脚的他正欲说什么却被身边的暌息王子制止,冒乌顿急了:“冷天奴必须死,不能将他留给摄图!”
“你能摆得平应珠?”暌息冷笑,抬眼深深看向冷天奴,脸上现了抹狠戾,“杀他,总有机会,可得罪了父罕,引了他猜忌,你我都得不着好!”
目光阴沉的“达头可汗”玷厥和大喀木隔空互视,而后,意会的两人不为人察的轻点了点头。
大逻便似笑非笑的斜了眼庵逻王子:“庵逻,你说头狼怎么就不肯咬断冷天奴的喉咙呢?”
庵逻扯了扯嘴角,没搭理阴阳怪气笑得不善的大逻便,身为大可汗的亲侄子,某些时候,大逻便竟比他这个母族卑微不受宠的王子还得父罕器重。
被漠视了的大逻便似全无所觉,只呵呵笑着压低了声音:
“庵逻,这位北周来的千金公主可是个能说会道的,而且胆子也不小,她为应珠找了个这么好的借口,想来会更得大可汗的心,倒是庵逻你,身为大可汗的长子,日后可少不了要听这位继任‘可敦’的教诲了!要是她再为大可汗生下几个儿子,呵呵……”
庵逻神色微僵,下意识抬眼看向被父罕牵住了手的宇文芳。
……
佗钵刚要说什么,大地震颤,嘶啸声起。
举目望,尘土飞扬,竟有上百匹马冲进王庭,直朝血祭祭坛而来……
“是野马群,是野马……”
马嘶长啸声中,是兵卒们或惊恐或愤怒的喊叫……
为首的,若一团燃烧的火焰,愤怒咆哮着,气势汹汹气杀腾腾……
看着被野马群踏平的毡帐、撞倒的来不及躲避的突厥兵,冷潇雨眼角抽,突然有些后悔将跟在后的赤烈赶走了,没想到这家伙掉头把野马群给招来了,这是唤来了帮手?这不是添乱么……
躲在树后的小鹰儿两眼放光,悄悄攥紧了手中的殁骨哨,听到冷公子要被血祭了草原神,宝儿哭得几次昏过去,想到冷公子曾帮过不少鹰族族人,为报恩的小鹰儿决定再次出手,可这大白天的也不好动手啊,是再偷偷的将马棚里的马放出来呢,还是招了狼来?小鹰儿正犯着愁呢,却看见这一幕……
“赤烈,是赤烈,天奴哥,赤烈来救我们了。”应珠欢呼出声。
眼见佗钵铁青了脸色,冷天奴暗暗叫苦,下意识提气长啸欲阻止赤烈,岂料,一口气没提上来,却险些吐了血。
如龙吟的长啸忽起,气势迫人,脸带了愠怒色的冷潇雨一声长啸生生令一马当先快奔到这边的赤烈止了狂奔,似听懂了冷潇雨啸声中的意思,赤烈一个漂亮的大回旋,又撒开蹄子狂奔而去……
身后的野马群也随之转弯往回跑,来的汹汹,去的匆匆,只留一地狼籍和数十个哀号的兵卒和奴隶……
大喀木遥看着那一团飞奔而去的烈焰,忽牵了嘴角露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