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不与一眼认出了温情。
那熟悉的浅淡含笑的眉眼,那每每夜深人静时入了他梦的一张脸……
到底是冷天奴知他,请许争跟着他,若非许争死死拽住,若非他一丝理智尚存,只怕今夜这突厥王庭,真就不太平了!
见弱水出来,暗暗松了口气的彩儿趁着说话间,以袖做遮掩,悄然将黑琉璃瓶里的余虫倒在弱水身上薄如蝉翼的云雾丝襦裙上,而后惊叫着:“小姐身上果然也有这可怕的毒虫子……”
顶着一脸包的莲儿见状也大急,顾不得脸上、脖颈子和手上被咬处奇痒难耐,只挥袖将那只未来得及咬人的血红虫子给掸飞。
“这样不行啊,止不定还会有毒虫子,小姐得换身衣衫才好,若是这虫子再将大可汗给咬了,大可汗会不会迁怒小姐啊……”
彩儿一脸苦相,边说边使劲挠挠自个的脖颈子,故意露出上面两颗红肿透亮的大包。
皎皎月色下,红得锃亮的肿包还真是红光耀惹人眼。
“奴婢也得去换身衣衫,还得洗一洗,实,实在是痒的受不住了,许是衣衫里还有虫子……”倍受折磨的莲儿也深以为然,可不敢深挠,生怕破了皮留了疤。
“怎会这样?哪里来的虫子?”眼见彩儿又挥袖将她身上豆子大的三个血红甲壳虫掸飞,弱水惊讶不解道。
早想好了说词的彩儿忙道:“小姐,您忘了?晚膳后,大可汗派人过来请小姐过去膏摩,走在路上时莲儿还说有虫子往她脸上撞……”
草原虫多,夜间篝火熊熊,大多虫子朝光而飞原是自然现象,待她们途经有火光处,偶被朝光源而去的飞虫袭面也是正常。
“其实当时奴婢发现似乎有一团红色的小点子在眼前飞,可也没往心里去,想来,定是撞见了这群飞虫,被虫子沾了身……”
彩儿又作势在手上摩挲了两下,一脸担忧道,“奴婢们皮糙肉厚被咬两口也就罢了,可若是伤了小姐和大可汗……”她下意识看看一脸包,满脸痛楚色的莲儿,“奴婢越想越害怕,忍不住就叫了起来,还请小姐恕罪。”
看看彩儿脖颈子处红肿透亮的大包,再看看莲儿的“猪头脸”,弱水心有恶寒,竟感觉身上也痒了起来,摆了摆手,急着赶回毡房换衣。
她以色侍人,这张脸可断不能有失,还有佗钵大可汗,这要是因她受累咬出一脸包来,呵呵……
这后果,可不是她能担得起的!
毕竟,她可没千金公主和左夫人的脸面,佗钵要杀她,全无顾忌可言。
……
被许争死死拽住的霍不与终等到了机会。
只看一眼莲儿惨不忍睹的脸和彩儿那不时挠向脖颈子的粗鄙动作,心有恶寒的弱水挥袖让她们退下自去更衣,更叫莲儿不必在跟前侍候了。
彩儿去时,暗暗笑弯了唇,得意的悄悄瞟了眼莲儿,她彩儿可是个有上进心的奴婢,定要做小姐面前的第一心腹婢子。
刚换上一袭桃花织绵襦裙的弱水一转身,两美目就直直撞进了霍不与眸色深深的瞳子里。
霍不与深深的看着眼前人:
遍找她尸体不得的他,也曾暗戳戳的希翼她尚活在人间,也曾想像再见时的情景:
她浅淡的眉眼会因见到他流露出惊喜,笑颜如花,笑得温柔又缱绻,两亮晶晶的瞳子,满满的都是他,那浓深的爱慕和依恋,灼热了他的心……
又或许她会因他的无情而因爱生恨,甚至于会横眉立目,愤愤然指着他的鼻子痛斥他的无情和冷酷……
他想过她会笑,会哭,会愤怒,甚至会破口大骂,却独独想不到她会怕他,视他为陌路,更,深深的厌恶他!
“啊——”
猛抬头,眼前却直直杵着个人,弱水精致又浅淡的眉眼立时色变,美目含了惊吓,如见了鬼般惊恐尖叫。
这画面,不对呀!
向来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霍不与似也受了惊吓,身形一动,本能的戳上了她的哑穴。
听到里面安静了,守在帐外暗处的许争挑挑眉:情人相见,激动至此?也不怕将突厥兵招来?
“温情,是我!”
霍不与狭长飞扬的眼睛含了抹急切,心下却微沉,却有意忽视这不安的感觉:这女人,见了他怎这反应,跟见了鬼似的!
难道他引以为傲的美丽容颜大不如前了吗?
怎她瞳子里竟没了往昔见到他时露出的沉迷?
他抬手点开她哑穴,谁知她仓皇后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却又似被火烧般猛甩开他扶上来的手,小脸泛白,满目惊恐,颤声道:
“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这样的温情,这全然不似作假的反应,令霍不与心猛得一沉,却温声道:“温情,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可我……”
他抬手欲抚上她的脸,她却吓得后闪,更瑟缩着身子后退,打断他道:
“温情,什么温情?我叫弱水,你快出去,若是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这里是突厥王庭,突厥兵定会将你五马分尸……”她嘴里威胁着,水汪汪的美目却左右一扫,似欲寻找逃路。
她又威胁他!
霍不与这一生最恨被人威胁,之前温情甚至以死相胁求他不要弃她而去,他冷笑出声断然而去没有回头。
心忽就一痛,盯着眼前只求他走的温情,心痛得几近窒息。
她求他留时,他绝然而去,她求他走时,他却舍不得离去,他……还真是贱呐!
见他只死死盯着她,目光闪烁不定,却是满目阴霾,弱水明显吓得一个激灵,颤声道:“喏,这,这个值不少银钱,给,给你。”
她哆嗦着手撸下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掷在他怀,似希望能将这个入室盗贼给打发走。
掌心握着尚有她温度的玉镯,霍不与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声音透着丝丝沙哑:“别这样温情,你明明知道是我……我知道你吃了极大的苦头,别怕,都过去了,从今后我护着你,疼着你,我……”
“我都说过了我不是温情,”似乎发觉对方并非穷凶极恶的歹人,弱水定了定心神,可依然目露警惕,急道,“我姓柔名兰,漠河人氏,如今以弱水的名号授人琴技,你不要再做纠缠,我根本就不认得你,啊——”
又是一声受了惊吓的急促惊呼。
外面学夜枭声掩盖急促惊呼的许争直皱眉:霍不与在搞什么鬼?如果是,现在掳了人走,神不知鬼不觉,若不是,抽身而退便是,怎这般不爽快?
却不知此时毡房中正挥臂箍住温情,扯开她衣襟直勾勾盯着她雪白酥胸的霍不与也在发懵:
那次泪流满面的温情抽刀以刀尖抵住胸口,眼巴巴的看着他,满目希冀求他不要弃她而去……
他眼见着刀尖一点点扎进她胸,艳红的血染了素白衣衫,却冷冷一笑,厌恶的睇她一眼,就似看不得一件脏东西般,随后拂袖而去,只吐出无情四字:“要死,随你!”
掀帘而去的一刻,余光处,看见她手无力而垂,匕首落地声闷,她则萎顿在地,捂脸哭得绝望……
他知那扎进心头的伤口不会太浅,足以留疤,可现在,她雪白傲人的酥胸若上好的雪滑绸缎,没有一丝的瑕疵……
霍不与目光闪了闪,捞起因羞辱而挣扎哭泣的弱水,目光又定在她肩下后背处,温情是官奴,是被充入教坊司韶花阁的女乐,肩下应有官奴烙印,可,瘦削的美肩下,一览无余的干干净净……
那个对她忠心耿耿的婢女说温情是死在张掖郡郡守小儿子李成瑞的毒打下,死时体无完肤,惨不忍睹,可眼前人的身子,雪白滑腻,完好无损……
这世上竟还有人与他一般,能将被毁的肌肤恢复如初?
还是,她真的不是温情?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恍神的霍不与的左脸上,那卯足了劲的一巴掌,甚至令霍不与尝到了嘴角的腥甜。
“畜生!”已挣脱出他怀的弱水抖着小身板,死死拉紧身上的桃花织锦襦裙,怒视着他咬牙恨道。
“你为什么不叫了?”在她愤怒却明显仍含着恐惧的目光下,霍不与忽道。
他的话似令弱水动容,不禁紧张的看看他身后帐帘处,咬牙道:“我明白了,你是故意的,你故意羞辱我,只为了让佗钵大可汗认定我失了清白,厌弃我,到底是什么人派你来的?为什么要如此害我?”
“我一弱女子,不想与任何人争势,只求得一仰慕之人庇护可以安稳度余生,为何却来毁我清白毁我一生……”
她现在不肯尖叫,竟然是怕招人来,怕被佗钵厌弃?
她竟然想攀上佗钵?
还口口声声仰慕佗钵那个野蛮人!
她果真不是被强迫的,果真是投怀送抱的……
这感知令霍不与愤怒之下更不是滋味,上前拉着她就走,声音冰冷似千年寒冰,冷到人骨头里:“不管你是不是温情,我不会留你在王庭!”
手上蓦地一痛,回头,就见这姑娘若亮了獠牙的小兽,死死咬上他的手。
霍不与感觉手背上的肉似要被咬掉一块儿,下意识欲将她甩出去,可手一动,生生停了动作。
“放开,你放开我!”抬头,唇上沾着艳红血渍的弱水,一张雪白如玉的脸,衬着红艳艳的唇瓣,妖娆至极。
对上她愤怒、恐惧,更满含疏离和厌恶的目光,霍不与神色一僵,又恍了心神:这神色、这眼神、这举止,她不是他的温情啊……
厌恶!
他竟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厌恶!
这厌恶的目光,好熟悉!
是了,他对温情投去的最后一眼,就是如此厌恶的目光!
霍不与不禁松了手,踉跄后退。
伸手抚上自个的胸膛,只觉那里,空空一片!
不,她绝不是温情,不是他的温情!
弱水挣扎着,扑腾着,对方手却蓦地一松,她甚至没敢再看他一眼,只仓皇而逃,夺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