玷厥同长孙晟彼此直视,四目相对,无形火花迸溅。
未及针锋相对的两人再说话,如空谷幽远传来的清凌凌声音忽响在众人耳畔:
“长孙副使说笑了,达头可汗怎会不知阿史那皇太后,又怎会不知北周与突厥结秦晋之好互为倚助并非始于今日,更非始于本公主……”
众人下意识抬头望去,见主位上坐在佗钵大可汗身边的宇文芳着了酒色的一张颜粉面含笑,明明一明艳娇美的小女子,明明她在笑,却令人感觉笑得冷然,其骨子里流泄的上位者气势竟不逊身旁的大可汗。
宇文芳目光落在玷厥脸上,笑意清浅:“二十多年前杆目大可汗送女阿史那娅尔公主入中原嫁与北周武帝,以女和亲结唇齿之邦,边境和安百姓得以生息,如今本公主奉旨入塞和亲,一如当年的阿史那娅尔公主入中原,皆是为两邦交好而来,达头可汗又怎会不知?!”
玷厥心内嗤笑:如今的北周,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宣帝岂能同武帝同日而语,再是口吐莲花也改变不了北周势弱送公主出塞和亲的事实。
然心中再是不屑,却也不能太过放肆,他可以当众挑衅北周官员长孙晟,却不能明晃晃挑衅即将成为大可汗妻子的千金公主。
佗钵心性多疑心思沉重,玷厥也不想让佗钵误会他在借故生事挑衅他身为大可汗的权威。
而且宇文芳所说还是事实,他们突厥确是送过公主入中原,不管是探子以好,是人质也罢,总之,女人是送去了。
玷厥讪笑不语,主位的佗钵倒开了口,似有所想颇为感慨道:
“公主有所不知,阿史那娅尔公主虽年岁比我小,可论起来,我还得尊她一声姨母,当年她嫁给武帝时我还只是个小汗王,不曾有幸随送亲使团入京亲眼目睹那位武帝的风采,可关于他的种种却听说了许多,听说他文武双全知人善用,提拔重用大将军贺知远一帮重臣,杀权臣平内乱,振朝纲灭北齐,最后更想要挥兵突厥……”
宇文芳心头一紧,却注意到佗钵并未表现出半点愤怒不快,还只兀自的感慨道:“不过,你们这位武皇帝的命也太短了,如今……”
“如今大司马贺知远已挥军将南朝陈压制一隅不敢稍动,今日的北周虽不敢比武皇帝时的鼎盛,却也是君臣齐心国泰民安,文谏武战国之柱石犹在!”长孙晟一字一句接口道。
佗钵不禁眯了眯眼,灼了酒红的瞳子实实盯在脱去一身铠甲戎装,只着软甲箭袖束身装的长孙晟身上:
文谏武战国之柱石犹在……
这是在暗示他别妄想起不该起的念头吗?
一个小小的送亲副使倒有几分硬骨头,那个肖念,还有这个长孙晟……
没想到被宣帝糟践下的北周朝堂上竟还有些血性汉子!
大司马贺知远……宇文芳眸光微闪,心有苦涩,只觉舌尖残存的那浓烈酒香也已苦涩辛辣不堪,她出塞和亲的前一夜于倾盆暴雨中闯亲王府痛骂病中的贺知远,那时的她,满心苍凉,绝望又无助,甚至欲借此激怒宣帝直接赐她一死……
长长黑羽睫轻颤,她垂了眼帘,掩去瞳子里的情绪。
“大司马?呵呵……”默吡叶护干笑两声,“你们大司马不是病了吗?”
玷厥睨了长孙晟一眼,语出戏谑:“是啊,听说你们的大司马闭门谢客多日,都病得下不来床了,一介病夫,不提也罢!”
“达头可汗,人吃五谷杂粮生病在所难免,”长孙晟微微一笑,笑得儒雅,“就如山中虎偶然打个盹,可也容不得猴子们称大王不是。”
“长孙晟!” 玷厥拍案而起,曾是西突厥可汗的他心高气傲,怎听不出长孙晟话里的讥诮,却全然忘了是他先出口不逊侮辱大司马的。
被指名道姓的长孙晟也不生气,精光闪闪的瞳子迎视而上,冷声道:“达头可汗有何指教?”
现场气氛一凝,连颇有些眼力劲儿的鼓乐手和男女舞者都缩了脖颈子不敢出声。
冷凝的气氛似乎令玷厥平静了下来,然目光咄咄透着戾气,阴测测道:“听说长孙副使在送亲使团中执武职护卫之责,想来是个能战的,只是不知这拳脚上的本事是否也同你嘴皮子一样利落?不如你我就此战一场如何?”
宇文芳略侧头,不动声色扫过佗钵,见他一副饶有兴致状,想了想这一路上长孙晟面对多次袭杀的表现,不觉宽了心,索性不加阻拦:
突厥人出则为兵入则为民,本就是好战一族,尤其这些小可汗贵族头领们无耻贪婪欲壑难填,夜宴上多次明晃晃挑衅,本就是一种试探,此刻北周送亲使团代表的是北周宣帝和朝廷的脸面,若是以所谓的顾全大局一味退避忍让,只怕真让他们以为北周怕了,反而起了不该起的念头。
“要战便战,本将奉陪!”长孙晟腾也起了身,他虽被封送亲副使之职,然是武将出身,此时自以本将称谓。
“啊,长孙大人且慢!”一直笑眯眯着坐壁上观的“汝南公”宇文神庆突然起身拦下长孙晟。
“汝南公?”
宇文神庆一个眼神示意,长孙晟收了声。
对于宇文神庆,长孙晟还真有些琢磨不透,听说此人惯于明哲保身最是油滑,送亲一路亲身接触后发现,这位,明明是个贪生怕死的,危险来了比任何人躲得都快,可每每却也是最沉得住气的一个,危险过后,猫腰出来的他,哪怕眼前已山崩地裂血流成河,他依然一副悠然胸有成竹状。
宇文神庆似不觉气氛凝重,看看长孙晟,又瞅瞅沉脸咄咄的玷厥,白胖的脸笑得慈和无比:
“长孙副使,达头可汗,这舞正欢,酒正浓,迎亲夜宴实是举杯同庆之欢快场合怎能挥拳相向呢?”
“可……”
宇文神庆不容玷厥说下去,只笑呵呵着打断他的话:“二位可都是热血虎将,双方相较拳拳到肉刀枪无眼的,搞不好伤了彼此可就令人扫兴了!昨日迎亲礼上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乌猎之祸,现在想想还令人齿冷心有余悸呢,这夜宴上还是不要以武助兴的好,若两位真有如此高的兴致大可另择它日,比武切磋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