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雀引’,后是青云银丝滚边虎纹织锦缎带……金戈心内五味杂陈,不知是该钦佩对方胆大直言呢还是该忌惮他知道的太多。
德亲王脸上不着情绪,只语气平和又问道:“年轻人,你又为何断定本王不会去夜宴上凑个热闹?”显然,贺知远坦然应了自己的身份。
冷天奴声音清朗,依然直言不讳道:“德亲王随驾武帝时以崇尚武力制敌,军功赫赫为武帝所称道,若非武帝命短现今该是一统了中原。新皇登基不思朝政只一味沉溺玩乐安享‘太平’,内忧外患皆起,如今更是一道圣旨令千金公主和亲塞外。德亲王本就不屑以弱示敌又岂会出席和亲大典,更何况身为朝中重臣,若出席番邦的和亲大典也必要以官服示人又岂会行色匆匆着突厥衣饰,想来您来此漠北大草原上必是另有目的,如此装束也只为了便于行事!”
凝视眼前不卑不亢侃侃而言的冷天奴,德亲王恍惚间似又看到当年的自己初次站在金銮殿上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晋国公”宇文护之间的言辞交锋,当时的他也是如此意气风发不计后果……
“你是北周之民?”德亲王忽问。
“草民虽生长在漠北草原,然根出中原,确是北周辖下之民,”冷天奴并不否认,连宇文姿都能从他发音和穿戴上发现端倪,更不用说目光锐利的德亲王了,他撩风氅跪地恭恭敬敬行大礼:“草民冷天奴,见过德亲王。”
冷天奴?
德亲王心内一动,不过并未免其礼,只肃容道:“冷天奴,对陛下言辞不敬,你可知罪?”
冷天奴抬头,神色平静:“冷天奴知罪,然草民并非有意亵渎陛下,还请王爷明鉴。”
并非亵渎,不过是说了句实话,然“不思朝政只一味沉溺玩乐”,若在北周,只这一句实话便足以致满门抄斩。
“既知罪,日后说话行事须得谨慎,念你生长在塞外蛮夷之地言辞礼仪难免有所欠缺疏漏,此次本王便不与你多做计较。”
“谢王爷。”
“免礼。”德亲王贺知远缓步上前,虚扶了他一把,嘴角微勾,难得露一回的笑容里含了欣赏,“荒蛮之地居然也有如此见识的年轻人,若非本王不能在此地久留,倒是想和你畅谈一番,如若它日有缘中原再见,本王定要和你叙上一叙!”
“王爷……”
对冷天奴顾虑甚深的金戈有些着急,谨慎起见,这个人不能留啊!
德亲王知金戈所想,略一摆手:“无甚,冷天奴若心存歹念,适才与你交手时便会痛下杀手,更不会向本王坦言相告他所发现的一切。”
德亲王看着冷天奴,拧了眉宇又似在思忖着什么,冷天奴恭声道:“王爷可是有事要问?但凡草民知道的定知无不言。”
德亲王坦言道:“你既生长在此,可听说一个叫凌九霄的人?或许如今他已改名换姓隐在漠北草原,可他脸上有一道剑伤甚好辨认,剑伤入骨,从额前正中直至下颚……”
当年他亲手“杀”的凌九霄,剑伤入骨的这一击有多狠他自是清楚,甚至能听到利刃割裂骨头的声音,他亲手毁了那张邪媚俊美不可方物的一张脸,又将重伤的凌九霄踢入熊熊烈火中烧骨成灰。
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可每每午夜梦回都是那夜烈火中燃烧着的袭雅母子……
原以为凌九霄已作了陪葬,未成想半年前“消弥阁”阁主却突然卖他消息说当年引发兵乱掀起血雨腥风的凌九霄或许还活着,且还发现了刻有半阕“破阵曲”的墓碑,两头栩栩如生嘴叼莲花的石雕天鹅盘旋在坟茔旁守护……
他不敢置信!
然“消弥阁”卖出的情报还从未有出过差错的。
他亲自犯险入塞奔波多日,“消弥阁”千眼使死前发送的最后消息中所说的那坐孤茔没找到,更未寻到有关凌九霄的丝毫线索。
被德亲王眼底里涌现的森凛霜寒的眸光盯着,便是稳若冷天奴不觉心尖儿也禁不住打了个突:剑伤入骨,从额前正中直至下鄂岂不将人的脸一分为二了?
似知冷天奴所想,德亲王冷声道:“他的脸确实被一分为二,入骨的伤便是有灵药也断难隐去伤痕,你可见过此人?”
冷天奴凤眸中含了丝茫然,紧盯着他眼睛里闪现的变化,德亲王神色黯淡了下来。
“王爷,茫茫漠北草原上,草民虽不知此人身在何处可至少能确定他并不在大可汗或是尔伏可汗的族内!”
心有失望的德亲王略一点头转身上了马,冷天奴忙举步上前:
“王爷方才说放眼漠北草原,草民的赤烈无人能出其左右,可王爷坐下的踢云乌骓又何尝不是夺人视觉!”
德亲王一怔,旋即哈哈大笑,笑得爽朗开怀,一扫方才瞳子里的冰寒阴霾:“你是想说本王刻意隐藏身份,却还是太过招摇?”
冷天奴忙道:“一介平民小子不敢妄议王爷,想来王爷如此行事自有计较,不过突厥一族善骑射更是知马爱马,只怕‘踢云乌骓’这一路行来未将王爷想见之人引来却先行引来它人的不轨心思!”
德亲王不由又深深看了眼冷天奴,入了漠北草原后金戈他们确实处理了几批欲杀人夺马的突厥人,就在不久前还刚拿下高绍义的暗探,估计再在此为铒停留的话佗钵和宣帝也好得了消息。
“好,冷天奴,你的提醒本王记下了。”德亲王伸手入怀,取出一物,“这个,本王赠与你!”
一枚玉缺递到冷天奴眼前,玉缺周身通透白若脂膏,玉质莹莹散发着细腻温润的光泽,正面雕有卧虎飞龙,反面刻着武字,一缕雪域银蟾丝将其串起可悬于腰间。
此乃贺知远还只是武安候府小候爷时一次御前较武力挫群雄,初初登基的武帝当众解下腰间悬挂的这枚玉缺赐于了他。
“王爷,如此贵重之物冷天奴断不敢收。”看清手中之物后冷天奴忙推辞,他清楚的很,方才他若真贪财收下那颗武帝所赐的“雀引”,德亲王绝对会出手取他性命。
德亲王深沉的眸子里飞闪过一抹欣赏,没理会他的推辞,加重了语气:“此乃本王所赐,本王所赐岂有收回之理!冷天奴,它日你若去往中原,只需持此玉缺通报姓名,德亲王府随时向你敞开大门!”
“如此……”冷天奴凤眸微闪,双手捧住所赐之物朗声道:“冷天奴谢过王爷!”
德亲王显了满意,又深深看了眼冷天奴,他那对儿狭长且眼角微翘的清冷凤眸,令他有熟识感又心生惆怅,无言喟叹一声,拔转了马头,踢云乌骓一马当先掠地而去,三名亲卫紧追其后。
眼见踢云乌骓从身边飞奔而去,赤烈急得嘶鸣声声。
“冷天奴,你好自为之。”金戈看看他手中的玉缺,又盯向冷天奴,瞳子里是隐忍着的杀气,王爷擅自离京,一旦被有心人抓到实证,暴戾多疑的宣帝岂会善罢干休,而此人和这枚玉缺可是明晃晃的证据啊……
知金戈所虑,冷天奴握紧了手中玉缺,再抬起眼眸时一字一句道:“我以我命护它周全。”这已相当于誓言,亦表明了他的态度。
似被他的郑重所染,金戈禁不住“嗯”了一声,心又忽觉有异,他竟从冷天奴看向纵马而去的德亲王的眸光里看到了孺慕钦佩,金戈不由又盯他一眼,不及多想,打马追了去。
“赤烈,别不高兴,会有机会的,一定还会再见。”冷天奴拍了拍赤烈沮丧搭拉了的马脑袋,似对赤烈又似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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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山丘间,五匹骏马由远处急驰而来。
一山丘高处随风传来七嘴八舌肆无忌惮的嬉哈声:
“小贱奴还挺能跑,跑得比兔子都快……”
“让她跑,咱们追着也乐呵,比撵兔子可有趣多了……”
“老大,这小女奴又鲜嫩又水灵,就这么送回去太可惜了,不如先给兄弟们乐乐。”
“是啊老大,这么鲜嫩的小羊羔子死了太可惜了,不如我们带回难兜,玩儿够了卖掉也值些钱。”
“呸,你们懂个屁,她又小又没肉的卖了能值几个钱,还不如去换赏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