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多言的曹御医从小药童打开来的药箱中取出针包,一整套银针摊开后,然他人却迟疑了。
齐刷刷几道焦灼又含着希翼的目光中,曹御医捻针的细长手指在悄然发抖,水土不服手脚皆软的他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虚汗涔涔,只觉眼皮沉重眸光不聚,如何能稳准快下针?!
瞬间,曹御医额前鼻尖汗滴落,持针的手有如千金重,近在心门的各处大穴,一针差池便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下不去手。
“曹大人……”
“曹御医……”
两医女绝望了,皇家之人的喜怒无常、迁怒株连她们在皇宫深庭看得太多太多,她们不想死,不想因雨晴的死而陪葬。
“我来!”一直静静着没什么存在感的池安儿轻声道,声音不大,却坚定异常。
几人扭脸看去,池安儿已放下手中草药和药罐,净了手快步上前。
“池安儿你说什么疯话,人命关天岂容你嬉闹!”心有烦躁的圆脸医女怒道。
“正因人命关天容不得耽搁!”看一眼几近了无生息的雨晴,池安儿断然道,“再不下针,就真得来不及了。”
曹御医眯了眯眼,明明是个娇小的姑娘,却全身上下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自信和坚定,动作先于头脑反应,他脚下动已让出位置。
占据了主位的池安儿信手拈起一枚三寸三分的银针,看似随意拈来,可当看清她下针的手法和下针的穴位时曹御医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紧紧盯住她的动作。
血肉模糊中池安儿竟似毫不受影响,神色肃然,眼睛锃亮,抬指间寻穴准确下针果断,魂户穴,灵台穴,夺命穴等周身二十几处穴位施针下来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内行看门道,曹荆已是目瞪口呆:这行针手法,若没个几十年功力是成不了的,这女孩儿才多大?这,怎么可能?
“血止住了,血真得止住了!”圆脸医女惊喜过望。
“所幸没伤到内脏重器,快,清除腐肉赶紧上药。”池安儿声音沉稳,哪里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宫女。
两医女顾不得它想,早已自觉在旁打下手。
“咦?竟是‘冥医鬼门’所出的石髓伏血膏……”池安儿鼻尖轻动,嗅着圆脸医女递过来的白玉瓶里散发出来的药香,忽的露了笑容,笑容如花开,鲜艳生动。
平日里甚是安静话少的池安儿,现在却像换了个人,自信又灵动。
“太好了,这可是世间罕有的治外伤消疤痕的灵药,雨晴姐姐血已止,再用上此药,伤处定会一日结痂,十日后退痂无痕,被损的头皮也会恢复如初。”
冥医鬼门……
曹荆倒吸了口冷气,若非旁边帐柱的支撑,只怕身子会瘫软了下来。
两医女不知内情,他虽也将将二十五岁,可祖上三代皆为御医又如何不知,多年前冥医鬼门被武帝以勾结北齐散播“大疫”意图祸害北周君民为名下旨剿杀,一夕间,冥医鬼门上下无一活口,全门尽灭。
而门主药万枝同其妻则乱箭穿心而亡,鹣鲽情深的两夫妇尸体彼此相拥,扯都扯不开。
武帝虽灭了冥医鬼门,然却极其看重其所出的药物,只可惜,当日杀戮时药室莫名起了一把大火,所有珍惜药物尽数焚毁,只余焦土。
而留存于世的,已成孤品,便是宫中尚存的药物,虽珍贵异常,却再无人敢提及其出处。
冥医鬼门,竟成了皇家禁忌,曾有两个主事太监闲聊时无意中提及冥医鬼门,被当时还是皇后的阿史那娅尔活活杖毙,至此,再无人敢提及半字。
岁月流逝,冥医鬼门如同一缕轻烟,风过,消散无踪,似乎从未存在于天地间。
而这个小宫女,随口便道出‘冥医鬼门’所出的石髓伏血膏,怎不令曹御医心惊。
一个时辰过,腐肉刮尽,后心门重伤处缝合伤口的雪蚕丝线打下最后一个结,紧张神经松驰下来的池安儿只觉浑身像水捞出来一般,脊背伤处更隐隐作痛,心中暗自感慨,若非行刑之人手下留情,若非云儿给她用了上好伤药,只怕她也会有心无力。
转了转酸涩的眼珠子,脖颈发木的她抬起头,长舒口气:雨晴的命,保住了。
两名医女怔怔的看着她,目光复杂,满是惊愕、诧异、羡慕、疑惑不解……
池安儿的医术令她们惊艳了一次又一次,不知何时,两自愧不如的医女早悄然退后,只在她旁边递递拿拿甘心做起杂事来,圆脸医女更捧上条湿汗巾子让她抹汗擦手。
池安儿又匆匆走到石案旁拿起笔墨,这座青毡大帐本就是指给雨晴用的,她随身带来的物什亦已摆放齐全,石案上除了纸张笔墨砚洗,还有几本书……
她走笔如飞,嘴里兀自道:“命虽是保住了,可气血两亏元气大伤,若不及时弥损,怕是日后要与汤药为伴了,你按这个药方速去抓药……”
一抬头,正撞上曹御医疑惑审视的目光,他身后,是傻呆呆尚神游着的两医女。
那张药方,恰扬在曹御医鼻前。
帐中静的异常。
池安儿神色陡地一变,一改方才干练沉稳忘我境界的模样,持药方的手不觉一颤,心有自嘲:公主的陪嫁品中上好的补血丹补气丹都有,怎就糊涂了写出这么个药方来?
她忙不迭垂了手,清明澄澈的杏眼闪过慌张,强牵了牵粉唇低了眉宇,又是一副怯生生模样,目光避开曹御医的神视,嗫嚅着:“奴,奴婢一时失神,不是有意对您无状的……”
曹御医和两医女是要跟送亲使团回京的,连千金公主都对曹御医礼待有加,她个小小宫女竟敢指使堂堂御医署的御医去抓药,她脑子刚才到底想什么来着?
脸显清瘦的曹荆流露孱弱之美的眉眼只定定看着她,末了,将药方从她手中拿走,凝目细看,眸光又是一跳:竟是上好的补血凝气药方。
视线看向不安的池安儿,他语出温和:“池姑娘,敢问你师从何人?”
已回神的两医女立时竖耳细听。
池安儿俏挺的鼻尖儿又冒了汗:爹一再警告她不准人前暴露医术,可她实在无法见死不救眼睁睁着雨晴丧命,且这里是突厥,便是暴露了医术,应该也没事吧……
医术已露,再否认更招人猜忌,不如避重就轻免人怀疑。
打定主意的池安儿声音弱弱道:“奴婢的父亲是个走四方的卑微游医,奴婢自小耳濡目染学了个皮毛,背了几个药方,让曹御医您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