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期终于还是在一个夜里等来了楚微的苏醒。
像是一场梦,楚微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阿姝。”
楚期坐起来,难以置信般的走上前去,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于是他站在了楚微的床边,期待着他再说一遍,不论他会说什么,他都想听。
“阿姝!”楚微睁开眼,惊恐地看着四周。
楚期喜极而泣,出去拼命地喊医生过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之后,几个医生迅速围住了楚微的床。在又是听诊器又是照明灯观察之后,一个医生似乎察觉到什么,然后和另一个医生耳语几句。
“你们呢?”那个医生看向其他几个人。
其他几个都面露难色,楚期看出来他们欲言又止。他不想听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像惊雷似的劈进他的脑子里。似乎都快要将他这个人劈成两半,甚至快要劈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几个医生齐齐地走出病房,楚期压根不想听他们说什么这是回光返照。医学上不是有奇迹么,那么楚微为什么就不能是那个奇迹。戴晓菲在深夜睡得正香的时候接到了医生的电话,彼时她的丈夫正在枕边酣睡。呼噜打得震天响,她悄悄地批了外套走出房间。
“戴女士,我们很遗憾地通知你……”
戴晓菲久久没有说话,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她沉默了很久,那头也一直在等她的答复。半晌,她才发出声音,“尽量减少他的疼痛。”
那头像是得到了允许,他们也一直都衣不解带地待在办公室里,现在突然地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们如释重负。
“好的,只怕他熬不到明天晚上了。你们家把身后事准备一下吧。”
那头电话已经挂了,戴晓菲手机屏幕黑了,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好像断了一会儿电。这个时候她反倒怯了,不知道该不该去见他。他那么讨厌自己,想必自己去了,反倒会让他不高兴吧……
楚微身体动不了,可是还能说话,嘈杂的病房突然的安静下来。外面的医生都离开了,甚至有几个还搭乘电梯似乎是回去了。
他的意识现在是很清醒的,他很欣慰,还能在这个时候见到楚微,当然,他现在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哥。”楚期的声线有明显的颤抖。
“现在是什么时候?几月几号几点?”楚微喉结微动,他现在说话尚且有些吃力。麻药的劲已经过去了,但是身上也不是疼了,似乎是连这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
“十二月二十四号。凌晨三点二十一。”楚期如实说道。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楚微心里想着,但是他没有说话,他对自己醒过来的时间很不满意,怎么能刚刚好卡在圣诞的关卡上,以后他们就会很难体会圣诞雪景的美了。他想着要不然再坚持几天离开,否则的话,总觉得圣诞节是自己的忌日,不好听。
但是现在的身体已经栽进了鬼门关,生死时间都由不得自己决定了。
还是趁着这个时间好好和楚期谈谈,自己的死可不能让他以后自甘堕落。怎么做呢,他总是长不大的样子,不知道他和女朋友和好没有。他手指蜷曲着,戳了戳楚期的手,“小子,哥有几件事情要交代你。”
楚期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我不听,等你回家慢慢说,我现在不想听。”
楚微苦笑一声,“身体是我自己的,我很清楚,自己有没有事情。听着,哥接下来的每一句话你都给我记住了。不然啊,我不能瞑目的。”
什么话他都不想听,他只想楚微活过来,他感觉得到,楚微现在的生命体征还是很正常的,谁说这就是回光返照,他不管,那些医生怎么能抛下病人离开,他站起来,却被楚微叫住。
“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断气,别给我折腾死,给我回来。”楚微吼出一句,脸上都出汗了,他现在是冷是热都不知道,身上的伤口为了不让它们发炎,所以都敷了药,但是纱布又裹得厚重,所以房间里开了一个空调。他头上出汗了,叫那空调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哥,你冷吗?”楚期看了一眼空调,然后从桌上拿起遥控器,将空调升高了几度。他拿着干毛巾帮楚微头上的汗擦了个干净。
擦着擦着他就哽咽了,蓦然地,他看着楚微,看着那张没有血色,蜡黄色的脸,“哥,求你不要离开我。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楚微心里有些悲恸,他抿嘴,将眼睛闭起来,似乎是在想着对策,想着该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臭小子不对自己的死耿耿于怀还能活下去。
谭姝……谭姝还活着么?
“我问你,车上的另一个女孩呢?”楚微期待地看着楚期的眼睛。
“她是……”
楚微脸上耳朵温柔让楚期看出了端倪,那个女孩一定是哥哥喜欢的人。他也不知道那个女生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是说活着的话,会不会对哥哥的求生意志有很大的正面作用。
他将毛巾放在盆子里,“她活着呢,不过不在这家医院。”
楚微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那就好。”不过,他又想起来车玻璃当时都戳进了谭姝额脸上,不知道她现在恢复的怎么样了。要是他还能活着,他一定会……只不过现在先要做什么都显得很不现实。
“哥哥还有一个心愿,能不能安心,就看你的了。不过,让你做这件事,我又不忍心,毕竟这是在强迫你,但若是能让你成长起来,我也愿意让你去做。”
“哥,不论是什么,我都会帮你完成的。”楚期半跪在床边,一只手抓住楚期的手,另一只手不忘帮他掖着被角。
该要怎么嘱托他照顾谭姝,亦或是怎么让他们都好好活下去。
沉默了半晌,楚微气若游丝。如今走过这世间,倒是万般留恋。
“我是个俗气的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光是光。本以为世界就这样了,可是,直到遇到阿姝,山翻起涟漪,水涌起波涛,光折射成七色,昆虫的触须挠心,她不用开口,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大约是说了太多话,楚微喉咙处咯血了,咳嗽的时候,氧气罩子上起了一层血雾。楚期不让他说了,可是他必须要说啊,多怕走的时候身后留下这么多无头债。
“让我说完吧。”楚微深深地呼吸一口。
“哥……”
“我越陷越深,喜欢了一个叫做谭姝的女生,她当时也在车里,估计也伤的很重。我一直都照顾着她,走了,放心不下她,也放心不下你。所以,她是女生。我不能让自己的死打击她,我只有一个愿望……”
楚期默默地看着大口喘气的楚微,他的脸都红了,刚刚说话的时候太用力。
他一夜都没有再合上眼,一直走在看着楚微,间或和他说说话,楚微时不时地哼一声,他怕自己不做声楚期会担心。可是,意识已经渐渐地消散了,他一开始还会悠悠哼一声,到最后只能隔着大半个小时哼一声。
到最后,竟渐渐地没有了声响。
楚期还是不死心地喊着,太多的热心得到的回复是没有心。
从他喊出最后一个“哥哥”的时候,他知道了,自己没有哥哥了。
楚微走了。
戴晓菲赶过去的时候,楚微身上的管子已经被医院拔走了,他瘦了很多,楚期把他抱在另一张床上的时候,用的力气大了,差点就摔了。
她看了一眼那张死气沉沉的脸,背过脸去,小声地抽泣着。
楚期没有哭,他只是有些魂不守舍的,将楚微抱在另一张床上,他为他盖上了一块白色的床单。楚微的手露在外面,手背上都是青肿着的,是被针戳的。楚期还是不觉得他走了,轻轻地托起他的手,怕他冷,他将他的手放到床单下。
“你哥哥有交代什么吗?”戴晓菲忍着悲伤,她觉得自己不能任由楚期一个人在外面。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了,即使她曾经再自私,现在她只想要这个儿子能和自己亲一些,那样的话她的钱还可以为他花上一些。
毕竟是亲生的,说的再难听,还是自己的。丈夫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和自己亲,她现在一直怀不了,自然会担心丈夫迟早会把钱给前妻。所以她现在一直都在攒着钱,万一将来丈夫不在了,她也不至于喝西北风去。
“与你无关了。”楚期转过脸去,他的眼睛都是红血丝。这个夜里真的比任何一个长夜都要更长,长到他都已经快要崩溃掉,那只嗜血的蚂蚁攀附在他的心上,不停地在上面啃噬。一口一口地,咬着他,咬地他不堪忍受。
戴晓菲听到这种话,不禁有些失望也有些恼怒。自己花了那么多钱,就为了这么一个儿子,她担心了那么些天,如今就换来这一句和自己无关?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他的亲妈,他这样说话难免不会伤害到自己。
“你哥哥不在了,我就是你最亲的人。”戴晓菲急了,她来这里本来是为了看看楚微的。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楚期也真是的,竟然一个电话都不打给自己。还好她来得早,不然他还不知道要把楚微带到哪里去。
“最亲的人?”楚微一个冷笑。旋即直勾勾地瞪着她,“最亲的人都走了,你连最后一面都不曾去见。你是怎么敢说,最亲这两个字的?”
“你在说什么?你哥哥不是我,早就死在十几天前了。”戴晓菲心里十分委屈。
“我不想哥哥听到这些,你要这笔钱,我就还给你。”
戴晓菲坐在车上,回味着这些话,她越想越生气,刚想要骂一句有娘生没娘教得到东西,转念一想这倒是像在骂自己一般,于是她坐在车子里抽出一根香烟,点燃,随着烟雾缭绕,她掐灭了烟头,抬眼看了看医院。楚微总是和自己过不去,即使这样,但是他还是楚期的哥哥,至少楚期还不是一个人,现在这个小儿子是彻底的孤家寡人了。还是一个大学生,每年的学费她不能不管。
她当时应该早些来的,至少还可以争取几分钟和楚微单独相处的时间,这样子的话,她也可以撒谎说是楚微让楚期好好听自己的话,就算不听话,也不要像他似的,一分钱都不要她的。
想到这里,她又有了主意。
她知道怎么样让楚期受自己的钱了。她是母亲,楚期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对自己一点感情都没有的。感情这东西很是微妙,他们本就是又有血缘关系的,小时候楚期和自己也亲近,现在只要她利用好这一点,楚期还是会认自己的。
楚期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哥哥的身后事。
就在这个时候,戴晓菲回来了,她没有生气,而是接手了所有的事情。
楚微的小黑白照片被挂在透明的玻璃框里,眼眸子黑白分明,那张照片还是出事前不久拍的,不过是彩色的,后来被戴晓菲带到照相馆里找人做了黑白的。楚期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有妈和没有妈的区别。
他们没有什么亲戚,戴晓菲想要通知楚微同事一声,但是楚期却怎么也不同意。戴晓菲觉得奇怪,“这都是必须要……”
“哥哥之前已经与我说好了,你做了这么多已经够了。”
戴晓菲见他对自己的态度比之前那一阵子好的多了,心里不免有几分动容,既然是楚微的意思,那么她贸然说反对肯定会引起楚期的反感。
“好。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哥哥说了,他要你现在决定好自己的人生。那天他尚且有意识的时候,并没有反对你用我的钱。”戴晓菲不苟言笑,她明明是编的,但是楚期半信半疑的。
“可是他怎么没和……”
“他和我说过了,就不需要再向你重复一遍。”
楚期这次倒是没有反驳什么,他将一个黑色的本子塞进包里。“我想退学,专心画画。”
“你确定要这样做?”戴晓菲有些意外。
“嗯。”
不退学他哪里来的工夫来装作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