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欣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的妈妈站在不远处，睡衣外面套着一件外套。站在路灯下，她甚至有些恍惚。
谭母知道她看到了，所以也不躲起来了。
天底下哪有母亲会舍得自己女儿受罪的，谭姝是自己的女儿，谭欣也是。
像是枯木在春天迎来细细密密的甘露，黑色的夜褪去，那盏路灯关了，代替的是早晨的阳光。
谭欣的眼眶有些湿润。自己要是再多走一步，她也许就回不了头了，幸亏那个车站的妇女和自己讲的故事。“欣欣，饿吗？”谭母走到谭欣面前。
这些日子的委屈突然就炸裂开来，原子弹入海，炸出一片雾霭沉沉楚天阔。
“妈……”她抱住谭母，她不想走，但是不得不走。如果家里没有温度了，她只能去寻找更寒冷的地方，不让自己的家比外面更冷。因为只有外面更冷，她心里的那个家才会暖一些，至少回忆斑驳，心寒意冷的时候，还有一个港湾躲起来。
她不想躲在冰窖里。现在，她突然发现，那团火从未熄灭过，她若是走了，那团火注定要熄灭。
谭母没有说什么，她叹了口气，“欣欣，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你以后做什么决定妈妈都不会阻止你。你爸爸他迟早会好起来的，所以，你要照顾好自己。”
谭欣埋在她那有洗衣液香气的睡衣上，她点点头，哼了一声。
“我也该去学校了。”她没有说自己其实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去学校了。她不想让母亲担心自己，这个时候她能少给她一些负面消息就是让她少一些烦恼。
她们一起去早饭店吃了热腾腾的早点，谭欣塞了一大碗的馄饨，然后又是两个肉汁丰富大的包子，她大口吃，谭母看在眼里才放心。即使她的肚子已经塞不下了，但是她还是在吃。
谭欣走进车站里，她转过身，对站在身后的母亲挥挥手，让她早点回去。
坐上动车的时候，谭欣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好好看看谭姝留下的内容了。虽然不知道谭姝要对自己说什么，可是她是真的很想她。可是手机还是没有电，她把充电宝拿出来，将插头插进手机充电孔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插头也戳进自己心里了。
但是她的心里充不了电，充电是可以麻痹自己的。
谭姝的手机开机了，碎掉的手机屏幕很刺眼，总会让谭欣联想到她那张破碎的脸孔。她隔着那层白色的床单也可以看得到那张脸蛋的惨烈程度。
她拿起手机，出现的是解锁密码。
谭姝的手机密码？六位数？
谭欣愣住了，谭姝八成会用自己和男朋友的生日，她哪里知道谭姝男朋友的密码会是什么，所以她没有去尝试。因为试错太多，很有可能手机的后台会抹去手机里所有的数据。
还是到了学校，她到附近找个手机店花钱破一下密码。
外面的风景转瞬即逝，像是人的生命。她把手贴在玻璃上，列车经过了城市，她看到铁路旁高耸的大楼，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太阳的光亮懒散地从大楼的窗户上折射到她的脸上，列车里开了暖气，她把外套脱下来抱在怀里。眯着眼睛，她把帘子拉起来，任由阳光在自己的脸上踩踏，带着城市的影子。
谭姝的手机突然连续响了很多声，是微信的声音。她现在连密码都破解不了，只能干巴巴地把音量键给关了，她有些无聊地把自己的大拇指摁在了原形的键上，但是指纹解锁没有用。她突然笑了，谁说双胞胎的指纹就是这样的。
然后她把手移动开，余光瞥到了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她在看手机的时候，那个小姑娘睁着一双眼睛滴流滴流地瞧着她，忽然发现自己偷看被发现了，小姑娘笑嘻嘻的，谭欣对她笑笑。那个女孩抱着一个盒子跳下座位，她身边的女人大概是她的母亲，已经睡着了，谭欣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子，她往里面坐了一下，那个小女孩自己爬上了座位。厚厚的小刘海遮住了她的大脑门，奶白奶白的皮肤，伸出的小手粉嫩的，她的妈妈大概是觉得小孩子怕冷。
给她裹了很厚的一层棉衣，她热乎乎的，小手汗津津的，搭上谭欣的手背，她看上去也就三四岁。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的小脚丫上是一双兔耳朵棉鞋，在座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甩来甩去。
谭欣把手机收起来，看着她费力地的打开那个不锈钢的小猫盒子，里面都是糖果。小女孩似乎难以抉择，不知道该要选哪一个，谭欣看她皱着眉头的样子十分好笑，因此逗她，“你喜欢吃糖？”
“喜欢吃当。”她将那个糖字说成了当，谭欣看她撅着小嘴，以为她不会给自己糖吃了，结果那小女孩像是铁了心的一定要给一颗糖让谭欣吃，所以她把整个糖盒子递给谭欣，“给你吃。”
谭欣有些意外，小女孩忽然想起来，她看了看谭欣身上白色的呢子，然后就抱回了盒子，谭欣以为她是反悔了。结果那个小丫头在盒子里找了一颗白色的奶糖给她，“这个给你吃。”
小女孩哼哧哼哧地又用那个小皮球似的手在盒子里捣鼓来捣鼓去，谭欣拿着那颗奶糖，她轻轻捏了一下，然后撕开包装纸，扔进嘴里。
“好吃吗？”小女孩抬起头，谭欣点点头，然后礼尚往来似的，她从包里翻出了一条小项链。是当初准备谭姝的那一条，她挺喜欢这个小女孩，于是将那条项链提在手里，“喜欢吗？”小女孩很好奇地去戳了戳项链，然后看着谭欣，又去扒拉自己的糖盒子去了。
“不喜欢？”谭欣把项链握在手心里，她不想留着这条项链，既然放在自己这里用不了，索性就送给这个小女孩。
小女孩奶声奶气的，估计是吃了糖的缘故，说话的时候嘴里还有淡淡的草莓味，嘴唇也粉嘟嘟的，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喜欢。但是妈妈说，不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她心不在焉地拨动盒子里的糖果，但是眼睛一直走在偷着看。
“姐姐吃了你的糖，所以呢，这个就是当你请姐姐吃糖送你的。”谭欣很喜欢她头上扎的松垮垮的小揪子，大约是在座椅上扯乱了，她忍不住去为她重新把头发整理了了一下。
顺手将那条项链戴在了她的脖子上。小女孩一直兴奋地捏着那个吊饰，是胡桃夹子的，大红色的，很惹眼。谭欣觉得心里充实了一些，因为得了好东西，小女孩把从座位上跳下来，抱着糖盒子一蹦一跳地跑回妈妈的身边。
那个女人还在睡着，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小女孩的糖盒之失去了在小女孩心目中的地位，被放在一边。
“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喜新厌旧啊！”谭欣看了一眼滚动的电子屏，要到B城了。她拿着行李下了高铁，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姐姐！”人不是很多，她很快地看到那个小女孩，她抱着糖盒子，可是身后却没有那个女人。
“诶呀，你妈妈呢！”
小女孩穿得多，跑起来像是个球似的。然后抱着糖盒子，“这个给你。”她把整个糖盒子都给了谭欣。然后又跑了回去，谭欣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列车里女人的责备声，“你不要乱跑好不好，你要是被人家带走了，以后就见不到妈妈了。”
那一盒的糖并不是很重，但是谭欣却觉得有些拿不稳。
她想到自己今天差一点就去了很远的地方，对自己妈妈来说，这简直都是割肉剜心的惩罚。
沿着熟悉的街道，她站在了学校的大门口。看了一眼B师大的名字，她突然有些陌生。没想到自从进了学校，她就没有度过多长时间的太平日子。
好几天没有联系优优了，优优还以为自己还是因为帖子的事情在散心，一点不知道她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听到了学校里的那声下课铃，她把手机拿出来给优优打了电话，“优优，我回来了。”
没有一分钟，她就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优优冲过来抱住自己的时候，明明把她勒得到很紧，但是她却一点儿也不想推开她。多么久违的温暖，还有李晟那个叽叽喳喳地声音，不停地唠叨，“还知道会娘家！可把做娘家人的吓死了。”
说到娘家她有些心酸，像是一次宣泄，她反手抱住优优喝李晟，李晟和优优对视一眼，像是一对慈祥的老人家，他们轻轻地拍着谭欣的后背，像是哄小孩子似的，“我们的欣欣这么好看，还愁嫁不出去吗？娘家人一直都在呢！”
谭欣被他们说得笑起来了，然后一个胳膊挽住优优，一个胳膊挽住李晟，像是个小鸡雏子似的，站在他们中间。“我真想你们，想死你们了。”她现在很想要小鸡啄米似的在优优喝李晟脸上嘬一下。
“卧槽，你这样的眼神让我感觉害怕。”李晟看着谭欣如饥似渴的眼神，然后把自己的衣服拽拽紧。
谭欣心里却是喜欢他们的很，一会儿看看优优一会儿又看看李晟。她突然放下李晟的胳膊，一拍子脑袋，然后将优优推向李晟，“你瞧，我这电灯泡都成紫外线了，都快要杀死你们的爱情小萌芽了。”
优优脸一红，然后把手搭在谭欣的肩膀上，把头一歪，“你哪里是紫外线，简直就是激光灯。”
“楚期……”李晟突然提到了这个人，让原本热热闹闹的气氛突然降至冰点。谭欣脸上的笑意褪去，优优瞪了李晟一眼，李晟毕竟是男生，他的想法很简单，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现在给楚期一点甜头，之后再好好教训教训他。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所以……你现在和他？”优优虽然也忌讳着提到楚期的名字，但是她也很担心谭欣。谭欣晃悠悠地向前挪动几步，然后不痛不痒地说出四个字来，好像这个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一样，“顺其自然。”她现在疲于梳理这些感情线了，姐姐的死对自己的打击不比父母的少。
谭姝对她也不是一点都不好的，她只是表面上坏，内心还是很疼谭欣的。记得很小的时候，谭欣一个人出去买东西，过了很久都不见她回来。家里就剩一个谭姝，她看着窗外，等了妹妹很久，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一个人跑下去找她。结果谭欣回来了，她反倒没回来。一家人找到她的时候，她可怜巴巴地蹲在角落里，结果反倒挨了一顿数落。
直到谭姝受伤了，谭欣才惊觉，之前谭姝被忽略的时候，心里也是会很难受的。
不过那阵疼痛不是速来速去的，而是以一种老谋深算的扎根，长在心里，拔不走也消灭不了，却又时不时地提醒你。
很明显的，谭欣现在不想要再谈论这个话题。优优和李晟也不想要在回来的第一天就这么的不愉快，于是他们几乎是架起了谭欣把她抬到学校里面去。
焦静雯站在教室窗口那里静静地看着谭欣他们，手里的牛奶瓶子被她狠狠地捏紧，白色的液体冒了出来，还在收拾东西的几个女生往常就不是很喜欢妖精似的焦静雯，看到她又神经兮兮的，于是纷纷收拾东西走出去。
“你倒是好了。”焦静雯眼睛里简直就是要喷火，现在学校里的人都知道是她在搞怪，是她在背后污蔑同学的清白。女生眼里，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心机婊，她才开始还想要找到谭欣，但是找了那个优优好几次，那个谭欣都不肯出来。
现在她倒是开心了，自己的一生却要毁了。她不喜欢谭欣，可是现在除了生气，她什么也做不了。家里的人还被她蒙在鼓里，她现在无比憎恶这个学校，却又因为谭欣在这里，她总觉得自己现在走了，得不偿失，至少，也要给谭欣留下点“美好”的回忆。
垃圾桶里传出来一声闷响，牛奶盒子因为受到了挤压，已经变了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