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想了一夜,他该带着谁一起去?怎么去,骑马还是坐马车?穿什么衣服?见了阿巴亥怎么说?
很明显,他把思索的重点放在了最后一个问题上,何和礼和东果他们已经碰了壁,而且从他们的回话来看,阿巴亥的意志非常坚决。自己该怎么攻克她?她的软肋在哪里?
努尔哈赤不愧是一代雄主,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思考,他最终想定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第二日,他让嬷嬷给他拿了一件褐色带寿字纹的长袍,外罩一件同色马褂。
嬷嬷道:“大汗,奴婢斗胆说一句,这件袍子太素了些,大汗去见大妃,还是穿鲜亮的颜色比较好!”
努尔哈赤笑道:“嬷嬷是不是想说我穿这件衣服显得更老?”
嬷嬷急忙低下头说:“奴婢不敢。”
努尔哈赤叹息一声,笑道:“显老就好,就怕不显老!去拿些白面来!”
嬷嬷虽不解其意,但是努尔哈赤吩咐向来不容置疑,所以急忙去取,片刻后,从厨中端着一个青花瓷碗出来,举在努尔哈赤面前。
努尔哈赤伸出手指在面中沾了沾,又在自己的胡须上搓了搓,本来花白的胡子立即变得雪白。努尔哈赤又如法炮制,在自己头顶上,发辫上,挑了几处搓了又搓,头发也变得白的多,黑的少了。
嬷嬷抬头一看,方才还精神矍铄的中年大汗,顷刻变成了一个沧桑老者,已经明白,努尔哈赤要对阿巴亥用苦肉计,不由得暗叹努尔哈赤有头脑、有办法。
而他挑选的随从,除了几十名近卫军外,只有额齐嬷嬷、兰儿、多尔衮和阿济格四人。
多尔衮一听要去接回自己的母亲,自然欢欣鼓舞,手舞足蹈。
阿济格这一年以来过得莫名其妙,先是莫名其妙被抄家,后来又莫名其妙被父汗正式封为旗主,后来母亲阿巴亥又莫名其妙被休弃,自己和弟弟、舅舅、外婆却丝毫没有受到母亲的牵连,依然风光无限,不断接到父汗赏赐。他和舅舅阿布泰,外婆都都祜在一起议论过多次,始终摸不准父汗心中怎么想。如今听到父汗说让自己一同前去接回母亲,心中才明白,父汗其实从未真正放弃过母亲,所谓的休弃不过是一时气愤下的泄愤之举,父汗一直都给母亲留有余地,也给父汗自己留有余地。
可是,阿济格不由得嫉妒起多尔衮来,因为他太聪明了,母亲刚被休弃时,多尔衮就跟自己说不要着急,父汗迟早会接回母亲。那时,阿济格认为他这只不过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没想到一年后,他的说法得到了印证。
阿济格嫉妒多尔衮,还因为父汗对他比对自己好了太多,多尔衮已经九岁了,却天天与父汗同吃同住,父汗连上朝都是牵着他的手去,让他站在宝座的一侧听政。
代善被废掉后,人人都看出来,父汗想立多尔衮为储君,连朝鲜的使臣都看出来了,写在自己的国书内上报了朝鲜国王。
阿济格并不是非要当储君,可是他能够接受代善做储君、莽古尔泰做储君、皇太极做储君,甚至某个庶子做储君,就是不能接受比自己还小的多尔衮做储君。
努尔哈赤一行人也坐了两辆马车,努尔哈赤与阿济格、多尔衮同乘一辆,兰儿和额齐嬷嬷同乘一辆。
兰儿和额齐嬷嬷,两个跟着阿巴亥受尽风霜雨雪的人,这一年过得生不如死,她们守在正宫中,哪里都不能去,每日以干活消磨时光,洒扫庭院、做针线。
额齐嬷嬷本来牙口就不好,这一年更是吃不下饭,再加上年龄已超过七十岁,经此风波后,越发苍老不堪,行动都不便利了。
一行人于午时前到了阿巴亥和都铎居住的山村,顺着乡间小路,慢慢上去,努尔哈赤从窗口看着外面的景象,后悔自己当初对阿巴亥和多铎太狠心,这荒郊野岭,人烟稀少,不知道那娘俩吃了多少苦。
到了土崖下,阿济格和多尔衮已经等不急,飞速跑山坡去,直冲屋内跑去。
兰儿搀着嬷嬷,跟在后面,虽然腿脚已不听使唤,脑子也不再灵光,额齐嬷嬷却始终清楚地记得阿巴亥的一切。兰儿和嬷嬷都心急,也顾不得礼节,赶在了努尔哈赤前面。
努尔哈赤成了几个人中,行动最缓慢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想念阿巴亥,他是太想念,太迫切,以至于越到近处,越是情怯。
阿巴亥正在菜园里摘菜,多铎在院中玩耍,台阶上立着的两个近卫军见努尔哈赤亲自到来,喜不自胜,纷纷跪倒请安,又跑到菜地里去叫阿巴亥。
阿济格和多尔衮围着多铎让他叫哥哥,多铎却对他们毫无印象,努尔哈赤见状,忧心如焚,急忙上前让他叫阿玛,多铎也是不叫。
兰儿和额齐嬷嬷是一直负责抚养多铎的,急得两人掉下泪来,兰儿蹲在多铎身前,搂着他问:“十五阿哥,你还记得我吗?”
多铎一把挣脱她道:“我不认识!你是何人?”
兰儿哭道:“我是兰儿啊,阿哥,我是你的丫头兰儿啊!”
嬷嬷一边用手捂着嘴流泪,一边含混不清问道:“哥儿还记得老奴婢吗?你小时候我天天哄你睡的?”
多铎瞪了她两眼,道:“不认识,不认识,通通都不认识!”
努尔哈赤看在眼里,心中又愧又怕又疼,轻轻揽住多铎的肩膀,抱在怀中问道:“你该记得阿玛吧!我是你的阿玛。”
多铎依然摇摇头,道:“不认识,什么是阿玛呢?”
努尔哈赤已知道多铎定是因为那场病心智失常了,叹息道:“阿玛就是爸爸,就是父亲!”
多铎继续问道:“什么是父亲?”
努尔哈赤无言以对,苦涩地笑道:“就是给了你生命的男人,就是把你当宝贝的男人。”
多铎还待再问,这时那个近卫兵从菜地里出来,跪下向努尔哈赤复命道:“启禀大汗,无论奴才怎么说,大妃就是不出来。”
努尔哈赤知道阿巴亥心中对自己有气,一定有一场狂风暴雨要砸向自己,怔怔的,一时犯了怵。
阿济格立功心切,说道:“父汗,不如我和多尔衮去劝劝额娘?”
努尔哈赤点点头,他知道这两个孩子去了也是白搭,阿巴亥等的是自己,但是因一时紧张,努尔哈赤需要平复一下心情,不然说不出来一句完整话,怎么能劝动阿巴亥回去呢!
不一会儿,阿济格和多尔衮灰头土脸地从里面出来,双双跪在地上说:“禀阿玛,额娘不出来!”
阿济格又补了一句:“儿臣有罪!”
努尔哈赤摆摆手道:“不怨你们!”
兰儿和嬷嬷没有给努尔哈赤禀报,直接就进去了,顷刻后,传来了三个女人的哭声,三个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的人,早已比亲人还要亲。
努尔哈赤以为这次有希望劝回阿巴亥了,至少让她从菜地里面出来没问题,谁知哭了小半个时辰后,兰儿和嬷嬷也灰着脸出来了,兰儿上前道:“禀大汗,大妃说这里已经是她的家,她叫我们都回去,连多铎也带回去。”
努尔哈赤一看,不得不亲自出马,他深知见了阿巴亥自己免不了痛哭、求饶,说不定还要拿出下跪的杀手锏,因怕儿子们、兰儿和嬷嬷笑话他,他叫他们都进屋去不许出来,自己只身进了菜地去见阿巴亥。
那些菜架子都比人还高,又长得茂盛,阿巴亥在菜地深处,努尔哈赤进去一时找不着,他左右看着那些瓠子、黄瓜、南瓜、豆角,感慨阿巴亥能吃苦,能安贫乐富。
转过几个菜架子,后面是一处平地,地上种着小白菜,阿巴亥正拿着一个瓢,从木桶中舀出水来,一勺一勺浇灌白菜。
她低着头,努尔哈赤看不见她的脸,但是那份熟悉,是刻入骨髓的,不因阿巴亥的粗布蓝衣、荆钗木环而又任何减少。
努尔哈赤一个箭步冲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阿巴亥。
阿巴亥吓了一大跳,急忙回身,努尔哈赤却二话不说,直接吻上,阿巴亥拿拳头没命地捶打他的肩,身子用力挣脱。
努尔哈赤笑道:“怎么?连亲夫都不认识了么?”
阿巴亥咬着牙,道:“呸!你是谁的亲夫?我们已经离异一年有余,该当相忘江湖,各自安好,你怎么反而来打扰我的宁静?”
努尔哈赤嬉笑着说:“那就算我不要脸呗!”说着硬是拉起阿巴亥的手,捂在自己胸口,道:“阿巴亥,你看看我,成了什么模样,自从你走了我就得了病!没有一天好受过!没有一天高兴过!你看看我,你不要躲着我,你看看我,老成了什么样子?”
阿巴亥不由得看过去,大吃一惊,一年多没有见而已,努尔哈赤仿佛老了二十多岁,从五十岁的人一下子变成了七十岁,头发胡须全白了。
努尔哈赤也痴痴地看着他的阿巴亥,阿巴亥瘦了,也黑了,手指粗糙,不再有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