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慕家长公子慕言来了。”
门里有片刻寂静,半晌之后才听得里边林圳让慕言到偏厅的话语。
林晓满面歉意道:“是我疏忽了,有远客来,竟然没备上茶水,真是太失礼了。慕兄且随我来。”
慕言却只是笑笑,风轻云淡不以为意的样子:“林兄不必拘礼。”
要仔细说来,慕林两家的渊源之深能够追究到太祖一代,慕家身处江湖是非之地,俗话说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在武林江湖刀光剑影之中谋得生存,难免就会碰到刀刃剑尖,伤到自己。
慕家先祖在年轻时候碰到仇人追杀,获得林家人支援方得侥幸逃生。先祖将林家先祖引为挚交,两家交情由此开始并且延续至今,慕言的母亲更是林圳所认的义妹,本就不错的关系又再叠加上这么一层关系,更使得两家关系融洽。
慕言至今还记得自己年幼时两家的关系之好,甚至于慕家一场家宴,都会请上林家的人,林家也以相同的态度回报之,最为突出的事情就是慕言小时候突然患上重病,被送到林家养病,林家上下所有人的态度,让从小就被父亲所忽视,漠视,无视的慕言感受到人情之暖。
想起小时候自己在林家寄居的一段时间,慕言就忍不住想起林家的老夫人。
老夫人与自家母亲情同姐妹,据说她年轻时候也是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可是慕言到来时,林夫人身染重病,面容上憔悴非常,彼时侯她唯一的女儿林依依恰好掉进井里溺毙,他们刚刚办完幼女的丧事。
可以说慕言到来的时机选得非常不恰当,但是林夫人纵然身处哀痛,仍对病重慕言温柔以待。
那并不是林夫人惺惺作态所装扮出来的温柔,而是真心实意的,发自内心的温柔和善。
可惜那样温和秀气的女人,最终却在女儿溺毙第三年后,受得三年心病身病双重折磨后郁郁而终。
至于林家家主林圳,慕言有关于他的印象并不多,唯一记得的就是他总是温和儒雅的笑,他是文人,更是仁心的医者,相貌之俊秀,相比当年以君子之名闻名江湖的慕逍风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许多年后伪君子还是旧年俊秀温雅的君子模样,而真君子却变成了鬓发苍苍的老人 ,慕言乍见到风风火火跨进门里来的林圳时,有片刻晃神。
杯中茶水随着慕言的手抖而晃出细微涟漪,慕言心里也泛起不知缘由的涟漪。
“林伯父?”
林圳笑了笑,他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隙,眼角有细微的皱纹蔓延而开,但那皱纹并没有给人以丑陋难看的观感,反倒因为他本人的气质,显得他有些和蔼可亲。
“认不出来了?”林圳细细打量着自己最为看重的后辈,非但没被他的失礼给惹恼,只是微微笑着。
“人一过中年,就老得很快了,你们年轻人正是活力充沛 的时候,估计也不会懂得我们老人家的心酸。”
慕言皮面上挂着附和神色,心里却感慨万千的叹了口气,古人都说情深伤身,果然不假,当初听说林圳因为妻子周氏不幸病逝一夜白头时,慕言还不肯信,如今看来,传言不假。
老爷子看着慕言眉眼,不由得想起故人,一时间喉间梗了口气咽不下去,便大声咳嗽了起来。
老人的身子消瘦非常,这阵咳嗽引得他像是深秋时枝头上的枯叶,不住的颤动。
林晓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去将老爷子扶到位置上,小心翼翼的给他拍背借以顺气。
慕言也被吓到了,关切问道:“可还好么?要不您老先去休息。”
“无妨。”林圳对此并不以为意,冲着林晓摆了摆手,让他先行退避,“厨下煎了药,你去端来。”
林晓知道老爷子这是想支开自己,倒也没说什么,给了慕言一个眼神,径自就退下了。
老爷子还在轻声咳嗽,慕言替代了林晓的位置,给他拍背顺气。老爷子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目光炯炯道:“你们家祖传那把水寒剑,真的给了慕临那孩子。”
慕言办低眼,不甚分明的阴影将他皮面上的神色紧紧掩盖住。他压低声音道:“那是父亲本人的意思,慕临很好,他根骨好学得快,年纪轻轻便已经打败了南七侠,如今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他担当得起慕家新主的身份。”
“你甘心么?”林圳眯着眼睛想从慕言脸上看出点儿什么东西来,然而任他火眼金睛,也看不懂慕言的心思,“你像你父亲,皮面上所表现出来的东西跟脑子里想的东西一点儿都不一样,而你母亲确是藏不住事儿的脾气,从来不把心思藏在心里。”
林圳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在我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他皮面上神色明明白白表露了自己对慕逍风此人满满的嫌弃意味。
“慕言。”林圳一改温和神色,肃然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娘信任我,生前曾经修书与我让我好生看顾你,我自认不是外人。你且明白告诉我,你想不想要慕家家主的位子”
慕言略略怔愣,对面前这个对自己表现出明显善意的老人摇了摇头。母亲在世时候,将玉佩交于慕言之前,曾嘱咐他说林家家主林圳是可信之人,慕言从来没对此产生过怀疑,甚至于在得知父亲将代表慕家少主身份的水寒剑交给慕临时,慕言还满心想着能够找到林圳做后援帮自己争夺家主之位。
在见到林圳之前慕言满怀揣着的就是这么个心思,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亲眼见到了林圳之后,看着这个消瘦病弱的老人,他突然心软的希望他能够安享晚年。
在这江湖里,血雨腥风从未停息,林圳好不容易挣脱了这张血泪交织而成的弥天巨网,慕言又怎能忍心再将他拉回来。
林圳乍听得慕言答案,眼眸里有诧异一闪而逝,他以为慕言是不肯相信自己,故而用遗憾的口气试探道:“我本来想着,倾林家之力相助与你,没想到你的回复如此叫人猝不及防。难道你真的不想拥有绝对的权势?这可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会做出的选择,你,真的想清楚了?”
慕言毫不犹豫道:“慕家会是我的。”
林圳挑高眉毛看着他,依稀瞧见了旧年里意气风发的姑娘。
“父亲。”站在门外半晌的林晓敲了敲门框,轻声咳嗽了一声以提醒屋子里两个无视掉自己径自探讨的人,有些尴尬道,“药快凉。”
都说人老了之后会愈发像个孩子,慕言亲眼之后才敢相信这是真事儿。
只见林晓端着汤药踏进门里林圳一脸嫌弃的别开眼睛,最终在慕言注视之下他啧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将汤药饮尽。
汤药在口舌间泛滥的苦涩味道让林圳的眉头拧成个疙瘩。
林圳努力保持着自己长辈的威严,轻咳一声以后道,“这次约你前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林圳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玉佩。
那玉佩通体白色,精致小巧似乎出自名家之手,慕言凑近了仔细观察,发现上边雕刻的精细花纹,类似于蟠龙图样,其上的鳞甲分明甚至能够一一数清。
“这是?”
“当年慕林两家订婚时,所交换的信物,你手里应该也有一块玉佩。”林圳回道,“当初确实是想作成一桩美事,可惜人事难料,灾厄之后本以为婚约就此作罢,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交还信物。更令老夫预料不到的是,失踪数年之后,小女依依又回到了林家,本来是想着将婚约继续,奈何小女已将心思许人,故而——”
言语所表达出来的意思与林依依如出一辙,慕言听罢,更是松了口气,原先他自己也揣着这个心思,方才正犹豫着想怎么跟老爷子说起这事儿呢,老爷子先开的口,倒是解了他燃眉之急。
慕言也将自己揣在袖间的玉佩取出来,双手奉上。
慕言半低眼眸,似怀揣着千百般歉意似的开口道:“其实晚辈前来,也正是为了此事,前些日子父亲为我做主,提了俞家大小姐,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归还信物。”
林圳微微一笑道:“恰好对上了。”
“只能说晚辈今生与林小姐无缘了。”慕言笑笑,眸光偶然一转,恰好瞧见林晓轻轻勾起唇角,似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当白玉信物落在慕言手心时,慕言细细将上边蟠龙观察了个透彻,玉佩做工极为精致讲究,能够让人凭借肉眼看见细枝末节之处。
慕言仔细将蟠龙的爪子数了数,发现数目为五。
慕言瞪大眼睛,心跳忽的漏掉一拍:“林伯伯,晚辈能请教您一个问题么?”
“直说便是,知无不言。”
慕言试探道:“家母生前将您认作义兄,想必您应该知道家母身世来历?”
林圳毫不犹豫直白向慕言表示道:“我知道。”他顿了顿,神色晦涩难明,“我也实在猜不透为什么她不肯将自己姓名身份暴露在世人面前,或许她怀揣着什么难言之隐,又或者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但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暗中调查多年,如今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母亲复姓欧阳,单名一个郦字。我想你遍读群书,不会不明白这个姓氏所代表的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