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就站在府外,着一袭青衫迎风玉立,正仰着脸看道路两侧绿叶落尽,只余下光秃秃柳枝的杨柳,他的眼眸迷离似小雨时候的薄雾浅淡,恍若神游天际。
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慕言走近了他也不曾察觉,还是慕言轻轻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才将他不知神游何处的魂魄召回来:“林兄,你在看什么?”
林晓被突如其来的招魂吓了一跳,转眼瞧见慕言,露出尴尬的微笑来,歉意道:“只是想起陈年旧事忽然晃了心神罢了,让慕兄见笑了。”
“林兄今年也二十有三了,怕是在想心仪的姑娘了吧?”慕言戏谑道。
“林兄说笑了,”林晓摇摇头表示自己事业未成,还不打算考虑婚配的事情。他一面说着,一面小心打量着慕言脸色,“我只是想起了年幼时有关家妹的事情,故而有些恍惚。话说慕兄,你还得记得我妹妹么?”
林依依。
这个名字对于慕言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年幼时候母亲尚在人世,而林家小姐尚未落水夭折时,慕言常听见她念叨这个名字,说起指腹为婚的约定,以及林家老夫人的美艳与贤惠。她自己也没见过林依依,但她猜测说林家夫人端庄贤惠,生出来的女儿想必也不会太差。
遗憾的是没来得及验证她的猜测,柳依依便不幸落水夭折了。
消息传到母亲耳中当夜,慕言见到她暗自垂泪。慕言不能够理解她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垂泪的缘由,但还是前去安慰她送了温暖。
慕言踮起脚尖小心翼翼为自家母亲拭去泪水,软糯的安慰她说别哭。
母亲的眼睛因为泪光而闪烁在烛火中,恍若天边寂寥星辰:“我身缠重病,怕也没多少日子了,倘若哪天不小心蹬腿去了,最放心不下就是你。慕逍风以及整个慕家的人都太薄情,我娘家的人又离得太远且不涉江湖中事,我本期盼着你娶了林家小姐之后能够在林圳的帮扶下挣脱这座牢狱,结果天道不肯怜,竟让那孩子年岁稚嫩便夭折于世。”
母亲蹙着眉头,削瘦能分辨出骨节的手捏上慕言的脸,幽幽叹息道:“要是我生的是个女儿就好了。”
好不容易从回忆漩涡中脱身出来,瞧见林晓正在盯着自己,慕言咳嗽一声回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多年前来到禹州,曾与林小姐有过一面之缘。”慕言顿了顿,流露出些许遗憾情绪,“我娘亲在世时曾告诉我,倘若林小姐尚在人世,我们或许能有段姻缘,可惜——”
目光一转瞧见林晓正垂眉低眼,慕言便将喉间未尽的言语尽数咽回腹中,拍拍林晓的肩膀默不作声。
“当年是我们太疏忽。”旧年往事似心口上一道始终无法痊愈的伤疤,再次提起的时候,伤处还是隐隐作疼,“我们府中上下都太过宠溺于她,导致他养成了个无法无天的骄纵脾气。桃源宋夫人彼时是她的老师,在教习期间不甚起了争执,她向来是不肯被人多说半句的性格,宋夫人或许是慌乱间话说的有些重了,一怒之下她便摔门而去。再后来,她在祠堂井边玩闹时不慎落水,被井中暗流不知道冲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慕言瞪大眼睛诧异:“桃源宋夫人是林小姐的老师?”
“嗯,正是因为如此缘故,我才会特地跑到桃源给宋夫人送请帖,没想到的是,宋夫人竟然遭遇了不测。”
“如果其中有这些缘故交错纵横,那我怀疑林小姐还在人世间。”慕言神色晦涩难明,那一瞬间他想起的是在桃源时候柳依依对宋夫人口口声声的指责,也想起自己跟林家小姐指腹为婚的约定,不由得心中生出几番心思来。
“慕兄打哪儿听来的消息?”林晓诧异道,“我还没说出口呢,你就已经未卜先知了?”
林晓露出一个微笑来:“她不仅还活着,前几日还回到林家了。”
林圳派人来请慕言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林晓带着慕言穿过林家府邸,一路直往老爷子所住的院落。或许是因为林老爷子身染病症需要静养的缘故,那院子地处偏僻十分安静。彼时已经入秋,本该是万物凋零的时节,但院子里却似盛夏一般满目浅绿颜色,期间还点缀着姹紫嫣红的花朵。
“家母病逝之后,老爷子便将医馆交给了我,自己成日里侍弄花草。”
“这样很好啊。”慕言笑笑道,“世间追名逐利者多如过江之卿,但是其中得以善终的人太少了。老爷子心态不错。”
林晓轻颔首表示赞同:“江湖间腥风血雨太多,退隐倒也是桩好事。”
“别进去。”院子离本来没有人,但林晓正欲将门推开时,忽然听见冷清的女音随风传入耳中。
两个循声望去,只见回廊拐角之处窜出来一只白色猫儿,正疑惑呢,又见一双白皙胜雪的手将猫儿抱进怀中,猫儿温顺,低低冲着那双手的主人撒娇似的叫唤了一声,琥珀颜色的眼眸转过来打量慕言。
正主着一袭白色衣裙,远山黛眉微蹙,正打量着慕言这张生面孔。
她肤白胜雪眉眼十分精致,慕言乍看来她与柳依依有些相似,但是气质却是千差万别,她就像是她自己怀里的猫儿,漂亮是漂亮,但是总给人以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猫儿冲着慕言这张生面孔露出森森牙口,喉间不断有警告似的声音,像是在让慕言滚开她的视线似的。
那姑娘本来半蹙的眉头,因此愈发深了。
“闭嘴。”她轻轻拍了拍猫儿的脑袋,猫儿便乖乖窝在她怀中不敢噤声了。
“老爷子方才睡下,两位还是先别去打扰他吧。”那姑娘轻声道,“等他睡醒了再行前去,也不会迟。”
她说话语调平稳简直没生过波澜,声音也很轻,但是字句在理,慕言便想着改日再行拜访,正欲告辞之时,却被林晓抓住了手。林晓冲着那姑娘使了个眼色,她便转眼打量起慕言的皮面来。说来也奇怪,普通人用类似目光打量人,总会因为失礼的缘故被人狠狠给揍一顿,但这个姑娘不知道怎么回事,打量起人来探究的目光却不能引起慕言任何一丝反感。
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神太平淡了,简直就像是深林里波澜不惊的深潭之水,没有丝毫波澜。
她将慕言打量了个遍,淡漠的神色略略柔和下来:“幸会。”
林晓在慕言耳边悄声提醒,“这是家妹。”慕言闻言瞪大了眼睛:“林小姐?”
“正是。”林依依的唇角往上挑个弧度:“我听兄长说起过你,说我们颇有些渊源。”
“渊源颇深,两家长辈曾为我们指腹为婚。”慕言的脸色颇有些不自在,不止是因为这个林依依带给他的怪异感觉,更因为前段时间与俞家定下的婚事。当时因为旧年的约定,跟俞家说等把信物退给林老爷子之后再宣布这件事情,结果万万没想到,林依依竟然死而复生,而且还回来了。
慕言脑袋飞速转动着将俞家和林家两相对比,论势力威望,论成婚之后新娘娘家能够帮衬自己多少,毫无疑问与自家母亲交情颇深的林家比起腐朽败落的俞家更胜一筹。但是俞婉兮如今是俞家家主,退人家家主的婚约,就算是未曾公布的婚约那也是折整个俞家的脸,怕是俞长浩得提刀追到慕家砍人来。
想起江湖间传言的俞长浩的各种手段,慕言突然觉得太阳穴隐隐发疼。
慕言面色不善,林依依的脸色也不大好。她欠身道:“我在这里想给慕公子赔个不是。”
“此话怎讲?”慕言不解道。
林依依似万般为难般,神色忧郁道:“我在江湖游走多年,与一位公子私定了终身,所以我们的婚约,可能无法作数了,希望公子海涵。”
慕言暗自送了口气,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来:“长辈婚约出发点是希望我们能结良缘共度余生,既然姑娘心有所属,我也不会勉强。等老爷子醒了,我便将信物退还。”
“江湖间都传说公子您是谦谦君子,如今看来,”柳依依浅浅笑道,“传言不虚。”
旁边林晓似乎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与柳依依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方才婢女来报说院中有事,我先失陪了。”柳依依欠身,挂着含笑的皮面款款而去。
慕言也打算告辞:“方才家父与家弟有所争执,我有些担心——”
言语未尽,忽听门里传出来一个沙哑声音:“外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