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多梦,梦境中俞正然看见蝴蝶蹁跹于虚空之中,这蝴蝶不似寻常蝴蝶斑斓多彩,而是浅金颜色,乍入眼帘,像是晨曦中透过层层云雾的曙光编织而成,浑身散发淡淡微光。
俞正然认得这种蝴蝶,伽陵教以它作为纹理修饰教脉之神圣。流传在世间千百年的传说中有记载,神祇伽陵天生拥有操纵万物的力量,她名字中有一蝶字,故而偏爱蝴蝶,偿以蝴蝶托梦于信徒使之免受灾厄。
胸腔里头心跳急切,皮面上却不改神色。俞正然拄拐,放眼望去,只见苍茫浓雾里隐约传来空灵鸣钟声音,以及恢弘庞大的神殿。雾气被钟声渐渐驱散,随后脚底下显露出一条白玉石铺成的台阶,如同白蛇般往宫殿方向蜿蜒游去。
俞正然犹豫片刻,选择踏上白玉小径。
梦境与现实的差距之大,让人不禁开始理解那些个醉生梦死之人的内心感受,俞正然一大把年纪了,在现实中走两三步路都得被人搀扶,在梦境中却是连拐杖都可以直接丢掉,健步稳行,而且走的速度飞快。
“所谓长生不死,大抵也就是这种感受。”俞正然不由得感慨道。
“是。”虚空里飘来女人的清灵声音,如在耳边,扭头却不见半个人影。俞正然瞪大浑浊的眼睛,又听见她轻轻笑了一声,面前涂抹着朱红色漆的宫殿大门缓缓打开,随之映入眼帘的是殿堂上的年轻女人,她面容精致如同手艺最精湛的工匠雕琢而成的绝世佳品,身着白色衣群,坐在殿堂之上半撑着下巴,红唇唇角噙着笑意。
俞正然怔怔的看着她,半天才回过神来开口问:“你是神?”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不是我教信徒。”女人嗤笑一声,白皙似雪的食指在虚空里划了道横,霎时间俞正然只觉得怀中一沉,下意识抬手来接。
怀中凭空出现一柄锋利长剑,剑鞘上雕刻着蝴蝶纹饰。
俞正然活过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种阵势,心中一吓,皮面上又强装镇定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龙焰炼制成的剑你可曾听过么?”女人唇角的笑意始终未曾退去,“龙焰之剑,可斩螓蛇蛇骨,可破鲛人鳞甲。”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吞噬鲛人元魂珠而成的半鲛之体,也一样能做剑下亡魂。”
俞正然欣喜之色言益于表:“这剑稀世罕见,如今神您是想将它赐予我的意思么?”
女人点头,细长的黛色眉微蹙,似是想起了什么烦心事一般。她恼归恼,神色仍在,语气也温柔似水:“近些年来听说人间有一位吞下鲛珠之后长生不老的,倚靠着我的名字招摇撞骗,弄得民间怨声载道?可惜我因故不能离开神宫,故而赐剑与你,希望你能帮我清理门户。”
俞正然本以为那只是个梦,可是梦境消散人醒来之时,榻间确实凭空出现了一柄长剑。
俞正然将剑给了俞楠,编排下捕鱼罗网作拼死最后一搏。
“如今什么时辰了?”
守在边儿上正在瞌睡的侍女闻言打了个激灵,连忙回道:“午时三刻。”
“午时三刻——”俞正然的声音拉长似在喟叹般,浑浊的眼眸里有水光闪烁,“扶我去祠堂。”
侍女诺诺应下,一边将老爷子扶起身来,一边嘴碎问了一句:“午时三刻本该是午间小睡时辰,您这时候去祠堂做什么?”
俞长浩脸色很差,侍女熟知他的性格,自知多话招人恼恨了,便识趣噤声。
彼时候祠堂里只有一个平日里专司打理收拾的老人,正倚靠在门框边上昏昏欲睡,就连俞正然带着侍女踏进门里也不曾惊醒他的美梦。侍女微恼,抬腿想要去踢他,俞正然却轻轻咳嗽加以制止:“本来也就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何必扰人清梦?”
“可他只是个下作老奴罢了。”
俞正然半低眼,拄拐而立,摆手让侍女退下。
俞正然挺直身板以恭敬姿态直视祠堂中一块黑木作底镶嵌着金字的灵牌,神色复杂:“义父,当初您收养我时,考量的是否是我当时下作奴仆的身份呢?”
逝者当然无法回他的话,故而空气静谧,灵牌无言,只有俞正然在为这个纠结了他几十年的问题长长叹息。
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仆被声音惊扰了美梦,连忙扶着门框爬起来四处张望。当眼角余光瞄见俞正然时,他心口一窒慌乱道:“您老几时过来的?连日来祠堂中常常闹鼠患,夜间群鼠出动引来外头的野猫,猫叫声尖利叫人无法安枕,所以才会在这儿睡着了,还望您老不要怪罪才是。”
俞正然本来也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盯着义父的牌位看了半晌,才开口吩咐老奴取来香火。
点燃的香火如同夜间星子闪烁,俞正然的眼眸也闪烁着:“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来祠堂了。”
“你倒是算得精明。”
空旷只余两人的祠堂里蓦然冒出来的第三人的声音,可把老奴吓了一跳。老奴捂着心口处四下张望却没见到声音主人,一种被人当做猴子戏耍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恼怒道:“是谁在暗处装神弄鬼?”
虚影一晃,轻风一动,老奴还没反应过来来者从哪个方向闪现出来,便已经有锦扇抵上他的下巴。扇骨碰触到颈项柔弱的肌肤上,传来冰凉触觉,老奴便知道锦扇里藏着夺命的暗器,或许自己一个不小心,便会丧命于此,他心提到嗓子眼,开口告饶。
锦扇主人是个身形单薄着一身白色衣袍的年轻男人,老奴不认得他的皮面,俞正然却认得,他的出现毫无疑问是印证了自己心中计划失败的猜测,但俞正然垂死挣扎抱住一丝希望:“您没去南城郊祭拜二哥?”
“去了,我不仅去拜祭了他,还去指责他白活了那么多岁数,本来好好一个俞家,被他弄得像是即将摇摇欲坠的朽木,只等风雨吹来,坍塌满地。”俞长浩手里锦扇一收,老奴便急急忙忙往外跑去,边跑边高声喊道:“来人啊,来人啊,有人想要刺杀三太爷——”
俞长浩看着他风一般的背影,呵呵轻笑道:“你觉得他能够找得到谁来救你?”
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俞正然绝望的闭上眼睛,按照他对俞长浩这个人冷血薄情的了解程度,他觉得俞家上下如今肯定要被满门灭尽,斩草除根。
“他们没有参与策划杀你,一切都是我和俞楠做的,你别杀他们。”俞正然心如死灰,他自己的老命早就活够数了,死或者不死都没区别,他不忍的是府中俞姓族人的性命,“要杀要剐都冲着我来,他们都是你的族人,就算他们已经认不出你,也不知道你的身世经历,但还是恳求你能够看着同为俞姓且有血缘关系的份儿上放他们一命。”
“老爷子把你当狗使唤,你还真就把自己当做守护俞家的神犬了?”
俞正然自嘲一笑,本来就干枯龟裂的脸颊因为笑意而显得狰狞可怖:“我活在俞家七十余年,就算他们没把我当做家人,但我也早已经把俞家当家了。更何况那些嘲笑愚弄我的人,都早已化作黄土白骨,我为什么还要跟后一辈的人怄气?”
俞正然说的话在理,俞长浩点头表示认同:“想得很开而且目的明确,真不愧是老爷子养的忠狗。”他顿了顿,犀利的眸子像刀似的剐在老爷子皮面上,“那么我问你,俞家家训中是否有一条让骨肉之间不许自相残杀的?在你眼中我不是俞家人么,为什么要指使俞楠来取我姓名?”
“因为秩序。”俞正然眼神中有轻蔑与鄙夷,他侧开身子让俞长浩看清楚祠堂所供奉的二十四位俞家先祖牌位,那些牌位都是黑木作低,金字镶嵌某个姓名,按照先后顺序梯形排列下来的。
俞正然道:“你活了那么多年,难道看不明白么?世间真正的秩序是新旧交替,不论什么事物,都会渐渐老去逝去,永恒永生那都是违逆天道的存在。俞家,俞家有一个百岁的老太爷就够了,不需要第二个长生不死的掌权者了。”
“方才你不是嘲笑俞家没落么,揪其原因,俞家由盛转衰不过是因为前者近百年的独裁统治太过安逸导致腐朽溃败,它,需要新鲜血液了。”
俞长浩神色复杂:“所以你以为我这趟回到俞家,是为了夺回俞家统治权,让俞家完全垮掉?”
“难道不是么?”俞正然满脸惊讶,“难道你的心里没揣着这种想法么?如若不是,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口里一字一句无形间如同利箭刺在心口上,伤处隐隐作痛。俞长浩低眉,锦扇半开遮挡住他自嘲般的笑意:“我也姓俞。燕雀尚知日暮归巢,我为什么不能存着纯粹回家的心思回到俞家?”
俞正然哑然无声。
“你刚才不是很关心新任掌权者的归处么,我告诉你我选了谁。”俞长浩往祠堂外边勾勾手指,轻轻喊了一声进来。
着一袭浅蓝色衣裙的姑娘应声迈着碎步踏进祠堂,她对着光,面容一时不能看得分明,俞正然只能看见她那双秋水眸子盈盈闪动,不似水光,倒像是镶嵌在漆黑寂夜中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