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深深,茂密枝叶丛中,隐隐能见小院藏匿其间。
沉闷的空气里只有青年负手而立,依靠在栏杆之上远远眺望着天际明月,彼夜万籁俱寂,彼夜月明风清,表面看起来似乎诸事平淡如同已经流逝而去的许多个夜晚,但是他知道深谭之平静无波的掩饰下,自有暗流涌动。
山林之间有昏鸦惊飞而起,腾飞于皎月夜空之中。
他轻轻挑高眉头,知道会有客人深夜来访,便转身去泡了热茶。
寒夜客来茶代酒,结果客人推门而入之时鼻尖嗅见茶水浓香,却嫌弃的皱眉高声嚷嚷道:“你明知道我爱就不爱茶,怎么好意思泡茶来招待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江明宇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里有几不可察的失落情绪:“是你啊。”
“除了我,在这样的深夜里,你的侍卫还会放谁进山林中来。”黎信并不与他客气,径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端起热茶啜饮以驱散深秋夜晚的凉意。
“暴殄天物。”江明宇对他的喝茶方式颇有微词。
黎信不以为意的瞥了他一眼,自顾自说道:“如果我的人在白天告诉我你们也看在林老爷子的面子上来到城中,那我肯定会提来最为名贵的茶叶,现在为你倾情演绎什么叫做真正的暴殄天物。”
“我们?”江明宇眼眸中有疑惑浅淡,“你口中所说的们还有谁?”
“你不知道吗?”黎信诧异道,“无绝期和林依依都来了,倚风阁几个人,我们一家子的人,聚首于此。”
“无绝期我知道。”江明宇按住微微作痛的额头,几不可察叹息道,“至于依依,我不来是想着她能够去远一点儿的地方,躲开这场风波的,结果她还是卷了进来。”
“这可是她口口声声念叨在唇边的家,爹也是亲的,亲爹寿辰,女儿哪有不来的道理。”
江明宇半低眼眸,以热茶舒缓自己紧张的情绪,轻声祈愿道:“希望她诸事平安,即便被风波波及,也不会伤及自身。”
黎信闻言白了他一眼:“别人都说是长兄如父,而我总觉得你相较之于无绝期,更像个总为孩子牵肠挂肚的母亲。”
江明宇一时语塞,只有眼眸愈发凌厉,如飞刀般朝着黎信的脸刷刷飞去。
黎信正欲逗弄面前这位好脾气的兄长时,突然听见有人将门轻叩。
进来的是江明宇的侍卫,手上还架着一个令黎信无比眼熟的人:“他说他是信爷的人,前来报信的。”
“对,我的人。”黎信浅啜热茶,茶水尚热,在寒夜中升腾着白雾丝丝缕缕,他眼眸中疑惑之意也丝丝缕缕,“出了什么事情?”
前来报信者神色凝重道:“信爷,胡美人要找您。”黎信没预料他的回答竟是如此内容,闻言一愣,似没听清楚般重复问了一句:“谁找我?”
报信者便将语言又重复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胡美人的胡字。
像是完美无缺青花瓷碗突然生出一道缺口,江明宇眸中有戏谑之意,把这缺口当做把柄调笑:“怎么,我们万花丛中过只采八千朵的信爷,竟也有桃花债缠身的时候么?”
黎信瞪了他一眼,径自转头去问报信者找他那位可曾说明原因,得到否定回答之后他皱紧眉头,神情忧虑。
江明宇挥了挥手,笑着赶客:“促膝长谈的时候来日方长,你还是先回去解决掉缠身而上的桃花债吧。”
黎信也不多说,向长兄告辞匆匆往城中敢去,临别前回眼笑道:“下次再见的时候,希望你别再用茶水招待我了。”
江明宇依靠在门上,半低的脸隐藏在阴影中,神色如被云朵遮蔽的皎月,晦涩难明。
茶水已经微凉,江明宇端起杯盏轻啜一口,露出万分嫌弃的神情,随后又转身去泡了热茶。
热茶两杯,一杯端在自己手里,一杯放在空无一人的对面,茶水雾气丝缕像是蜘蛛织就的罗网,他端坐其间,则是被罗网束缚的猎物。窗外微风吹动树叶摇曳在虚空里,音轻似他声音:“不进来喝杯茶么?”
回应他的是枝叶沙沙声,有道黑影从枝叶阴影间爬出来,跳上临近的窗户。他捂着胸口低低喘息,苍白的皮面暴露在灯光底下,将原先镇定自若的年轻公子吓得瞪大眼睛:“义父?您受伤了?”
江明宇连忙上前要扶住他,他却将温暖的手一巴掌拍开。即便直身而立的姿势对于伤者而言难度略大,但是他仍旧选择在人前强忍剧痛,把脊骨挺得笔直。
紧拢着捂住伤口处的手掌缝隙中有刺人眼眸的血红颜色仍在渗透,江明宇一时慌了神,呆愣半晌才想起应该传唤侍卫请来大夫。
“小伤而已。”无绝期浑身是血,但那些刺目的颜色大多不是属于他自己的,某些人伤得比他还要重。
江明宇步履停滞片刻,转而去卧房中取来伤药。
“您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江明宇站在边儿上攥紧绷带,皱着眉头看无绝期将伤口血迹处理干净,敷上伤药,神色疑惑道,“自从倚风阁渐渐立足于邑云城之后,您就再也没有受过伤。”
“人总是会受伤,尤其是与妖怪对峙的时候。”无绝期接过纱带,径自缠过一圈,两圈,三圈。
半刻钟后伤口处理完毕,无绝期松了口气,顺手啜了一口茶,茶水已经微凉,却是他最喜欢的雪顶香茗。
“我再去给您沏茶。”
无绝期再次拒绝了他,他看着年轻公子的脸,神情复杂:“我需要你帮我放出一个消息,就是现在。”
“请您吩咐。”江明宇低垂着脸,恭恭敬敬道,“您是倚风阁之主,倚风阁内所有人无条件都听从您的号令,包括我。”
无绝期微微眯起眼睛,口中吐露出一个名字。
一个不算陌生的名字,江明宇记得自己听过千百次它的呢喃,也曾看见过它的一笔一画写在宣纸之上,裁剪而下,夹在书本扉页里,那是他长久以来扎根在心底中的疑惑。
“她对您十分重要么?”江明宇的语气平淡无波。可是口中言语却是质问语句,“以至于您不惜牺牲掉自己养在身侧十余年的义女,来钓起所谓的大鱼,来复蒙蔽您十余年的深仇大恨?”
“你不是我,你懂什么?”无绝期愠怒道,“你不是屠戮的亲历者,你不会懂得阴霾笼罩在眼前暗无天日的感受。”
“我只是为您毫不犹豫的割舍和牺牲感到惊讶与诧异。”江明宇道,“我们三个人都是您所收养在身侧的养子,我和黎信是孤儿,而依依则是被您强制收留的,即便她对您心有愤懑,但是感情是真的。您明明知道这个消息一旦放出去,她游走江湖之间时可能就会被贪婪者削骨削皮生吞活剥,但您还是要选择为复仇而牺牲她么?”
无绝期别开眼,淡漠道:“圈养她那么多年就是因为她的脸,也是为了今时今日的牺牲。”
“她们长相如此相似么?相似程度以至于您把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当做模板来饲养一个无辜的女孩儿?”
“当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时,我还以为她还活着。”无绝期闭上眼睛,长有粗砺茧子的指尖轻轻敲在桌面上,那是他怒意爆发的前兆,“江明宇,你今天所问的话多得令人反感。做不做,一句话的事情,”
无绝期另外一只手垂在腰间,按在冰凉剑柄之上,眼睛则思死盯住江明宇的脑袋,似乎是预备着等他的脑袋作出个类似摇头的举动,冷锋便出鞘撕裂空气,将年轻公子秀气的脸连同整个脑袋,都削到地上来。
无绝期防备性的举动显然伤了江明宇的心,他单膝而跪,自嘲笑笑道:“你还是不肯信任我。”
无绝期的皮面上有愧疚之色,但那微不足道的情绪并不足以令他将手收起来:“江湖从不讲究信义二字,谁先将后背托付于人,谁就先被捅刀子。”
“或许您可以选择我,”江明宇尝试着说服他,“我可以向您宣誓效忠,从此成为您的走狗做尽天下恶事。”
“为什么?”
“为了报答您的养育之恩。”江明宇顿了顿,像是试图说服自己般重复道,“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