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案上书卷叠成小山高,纸页间墨色笔画纵横交错,许是因为书房里熏香烟气太浓的缘故,年轻的公子细细翻阅书卷时候,脑袋一片模糊。
杨宣向来不喜欢商场上尔虞我诈的氛围,更不喜欢刻板沉闷的账簿,往日时候他总是在账本里夹上话本装模作样,可是今天他不再用此下策了。
年迈的父亲在府邸前边,在幽暗月色底下微微佝偻的身形像是被锋利刀刃刻画在骨上一样,画面总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年轻的公子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音,他清楚意识到,自己记忆中像是天一样沉稳严厉的父亲,此时此刻已经流逝的时光渐渐腐蚀。
身为人子,解忧或是分担责任都是分内之事。
杨宣阖紧眼眸晃了晃脑袋,将脑海中乱七八杂的心绪思维都甩开,随后又将账簿上记录的数据仔细察看分析。
“公子!”
账簿看得正昏沉时,杨宣忽然听见贴身小厮的声音,恍若薄荷叶子般惹人申神清目明的声音,年轻的公子乍听见,瞬间便从位子上跳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厮被自家公子一惊一乍的反应给吓了一跳,顿了顿缓口气上来,才回道:“公子,吴家小姐派人来请,说是要约您一同去明月楼看戏。”
杨宣的眼睛闪了闪,瞬间又作流星暗淡:“父亲不许我随意出门,你帮我回绝了吧。”
杨宣少有如此温顺的时候,小厮揣着满腹疑惑看着他,几乎要以为眼前这位是公子金蝉脱壳后留下来的冒牌货:“老爷也知道这件事,来人先禀报了老爷的。老爷说了,吴小姐的邀约,可以是算作例外。”
老爷子的反应在杨宣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邀约者身份乃是吴家大小姐吴茜,也是杨宣早早便定下婚约的未婚妻子。
在杨宣记忆中,有关于这位未婚妻的事情不多,只知道她天生体弱多病,因为身子骨不好打小便被送到相对温暖的豫州养大,杨宣跟这位指腹为婚的大小姐,实际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掌都数得出来。
平日中杨宣与她也没什么联系,所以杨宣疑惑于吴茜缘何故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自己约来看戏。
吴茜其人,体弱多病,但是她很聪明,尤其懂得看透人心,当她的眼眸对上杨宣视线时候,几乎是在瞬间,她便已经洞悉杨宣疑惑心思。
她微微笑着,这抹微笑在苍白病态的容貌映衬上并不给人以一种弱气的感觉:“杨公子,别来无恙?”
杨宣回以一抹微笑:“诸事顺利。”
杨宣上一回见到吴茜是在半年之前,彼时候吴茜刚刚从豫州回到留雨城,年轻的公子至今仍旧记得当初第一眼见到她时候的惊诧心情,情绪由来不是因为吴茜的容貌,而是因为她的神态。
彼时在日光映衬下,她苍白得就像是一张脆弱单薄的白纸,给人以一种海风稍微吹大一点她就会被撕裂的感觉,当时杨宣还以为她命不久矣,没想到她回到故乡留雨城后,病态模样反倒养好不少。
吴茜对杨宣的目光回以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我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物什?”
杨宣连忙摇头,坦白道:“姑娘气色比前段时间好了许多。”
“病态模样都因心病,”吴茜半低下眼眸,淡漠道,“思久成疾,心病医治好了,气色自然也就好了。”
“是思乡么?”
“对,”吴茜笑着对杨宣眨了眨眼睛,“回到故乡以后,相思病便也就不治而愈了。”
吴茜食指抵在唇上冲着杨宣作出噤声手势,眼神示意杨宣转眼,她淡笑轻声道:“好戏开场了。”
与此同时戏台上边,花旦在轻快声音中步态袅娜的登上舞台,双袖一挥,口中音调婉转而唱。
所谓好戏,也不过是寻常女儿家喜好的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故事,杨宣对这凄美哀伤的爱情故事兴趣缺缺,但是边儿上吴小姐却听得入了迷,恍若身临其境般,戏台上花旦因为故事剧情掩面而泣时候,她眼眸中同样闪烁着泪光。
杨宣觉得事有蹊跷:“姑娘有心事么?”
“陈年旧事罢了,不值一提。”吴茜低头擦拭眼泪,片刻以后又向年轻的公子展露出自己无懈可击的笑脸,“抱歉,因为旧事有感,所以不由自主落了泪,让公子见笑了。”
“不妨事。”
吴茜眼角仍有泪痕残存,杨宣抬手要帮她把泪痕拭去。
指腹的温度像是电流刺在肌肤上,瞬间吴茜便侧脸躲过,这举动导致杨宣的手僵滞在半空中,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不由得尴尬非常。
“抱歉。”吴茜从下意识的反应中回过神来,连忙为自己的行为致歉。
杨宣皮面上不以为意,心却凉了一半,旧日时候听人说的有关于吴茜的事情,按照今日她种种反应来看,多半都是真的,杨宣心里有些难受。
年轻公子的神色异常,吴茜看在眼里:“对,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杨宣神情复杂,“当时你明明可以选择跟他一走了之的,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承担本可以不用承担的责任,回来面对我这个毫无感情的未婚夫?你要葬送自己的下半辈子么?”
“没有感情是真,但是说是葬送,似乎言重了呢。”吴茜半低下眉眼,似笑非笑道,“您未免太看不起自己了,你怎么就知道如若我按照父母之命嫁给你,就是葬送自己的未来呢?”
杨宣一时语塞,又听得姑娘淡漠道:“人生在世,并不只有一个情字。”
吴茜转眼凝望他,视线像是看透了他的灵魂一样:“再者说了,公子你不也是这样么?”
杨宣不明白她言语中的‘也’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来得及碰见能让我抛下一切,或者生出抛下一切追随前去的姑娘,所以我不能够明白,你说的也是什么意思。”
“那我连日来听见的传闻都是假的么?”吴茜抿了口茶,又接着笑笑道,“城中近日流言四起,说是公子您金屋藏娇,在深湖西边的小楼里,藏了个大美人儿,难道我听见的都是毁人声名的流言蜚语么?”
杨宣就知道她会提起这件事情,毕竟留雨城也就那么点大,宋煜这个秀气的异乡人追着杨宣要人的事情不可能不被人们所知悉的,所以杨宣早在来时就曾经设想过吴茜会提起这件事情,他对此的应对策略是,坦白从宽。
“传言都是真的,我确实在深湖西畔的小楼里藏过人,但是我可以发誓,我跟她们之间的关系,仅限朋友二字,绝无逾越之处。”
吴茜笑笑道:“公子不必紧张,我不在这件事情。”她顿了顿,又笑道,“我的家人同样也不会在乎这件事情。”
“这样很好,”杨宣心中莫名生出苦涩感觉来,“倒是少了不少麻烦。”
“我们不会计较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之后的事情就说不准了,”吴茜正色,终于开口说出来意,“吴家上下所有人都希望在我嫁入贵府之前,公子能够洁身自好,至少能够让两家的婚礼办得风光,而不是让人在背后取笑,公子明白我的意思么?”
吴茜话说得已经够直白了,倘若自己摇头仍说是不懂,怕就有装傻充愣的嫌疑了,杨宣苦笑着 ,点头作为回应。
吴茜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莫名觉得过意不去:“坊前传言说,宋煜公子的未婚妻,是在与他争执后跳入水中自寻短见,后来被您意外救起的,若传言不虚,想必公子你心性不错。”
吴茜想起自己听见的宋煜追着杨宣要人的模样,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可惜这份好心用错了地方。”
年轻的公子没再接话,吴茜便也就不再多说了,该说的事情早已经说尽,两个人之间剩下的,就是等待曲终人散,各自分别了。
赴约时候临近日暮黄昏,等到曲终人散时候,外头夜幕早已降临。
杨宣试图亲自送吴茜回到吴家府邸,但是吴茜拒绝了他的好意。
临别时候吴茜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但愿您能够将责任与感情,分得清明。”
吴小姐的话一直困扰着杨宣,直到回到了自家府门前边,他仍旧没能想出她言语的弦外之音,因为回程途中太过心不在焉,他在府邸门前差点被一大块‘石头’给绊倒,幸好边儿上小厮及时身手拉住了他,才让他免于与地面直接接触的厄运。
“谁在我们家府邸门前躺着,为什么没有人管?”杨宣愠怒道。
管事的连忙从府邸里走出来,神情尴尬道:“公子,这孩子是个哑巴,蹲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怎么撵也撵不走,索性便让他留在这里了。公子要是嫌他碍眼,那我这就把他赶走。”
“别。”杨宣出声制止道。
当年轻的公子低眸去看那孩子时,他也抬起眼睛在凝望他,这孩子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杨宣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杨宣以为他只是个乞丐,为生计才会堵在府邸门前,所以从腰上取下钱袋子递了过去:“天寒地冻的时候,你还是赶紧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