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观察坠星塔有一段时日了。
每逢夜幕四合,阴沉沉乌云密密将月光星光都遮蔽时,灯塔的亮光便愈发惹眼,就像是坠入凡间的星辰般,即便光芒之于黑夜幽暗显得黯淡非常,但它也总是固执倔强的沉默闪烁着。
柳依依曾经听杨宣说起坠星塔,按照他的说法,坠星塔乃是古时先人为指引远航者归途点燃的灯火,别看寻常时候灯火微弱,当航船行驶在苍茫海浪中迷失方向时候,它微弱的光芒切切实实能为航船指引方向,至少能够在大雾天气让航船寻得一处避风港湾。
“塔中灯火长年不熄,故而人们又取长明谐音长平,借以向沧海之神祈求远行亲友一路平安。”
“长年不熄?”柳依依疑惑道,“可我眺望时候从未见过有人出现在灯塔上,不论黑夜或是白昼,灯火不熄,无人料理的灯火缘何不熄?”
杨宣沉默片刻,眼神意有所指的往鲛人的方向小心翼翼望去。
柳依依转眼便能瞧见鲛人苍白的肌肤,以及冰冷幽深的眼眸,霎时间她明白杨宣缘何故会如此忌惮。
传言中说,鲛人之泪可化成珍珠,鲛人骨可研磨作香料,鲛人脂能使灯火长明不熄,如此看来传言不虚。
柳依依轻轻咳嗽了一声,尴尬的将话题转移:“你说,人们会向沧海之神祈求远行者的平安,在灯塔中?”
“是的。”杨宣颔首道,“塔前棵有枯而不朽的古木,老人们都说,如果祈愿者将红色丝线系在树枝上,当夜幕降临之后,当不熄的灯火点亮黑夜之后,沧海之神就能听见祈愿的声音,而后怜悯世间万物的他便会抚平风浪,让远航者平安返回故乡。”
其实杨宣觉得风俗习惯并不靠谱,因为灯塔中不熄的火焰乃是沧海之神的宠儿的皮脂点亮的,你杀了人家的首生子,还将受害者的皮脂炼化作成灯油点燃,所作所为已经十恶不赦,别说受害者的亡灵会不会暗中诅咒,就连沧海的愤怒也够让人喝一壶了。
杨宣不信,柳依依却生了几分心思:“来留雨城途中,你曾向我提起的孤塔,是不是这一座?”
回留雨城途中,杨宣曾以鲛人相关的故事传说与姑娘搭话,他说古老灯塔中的石碑上,记载着鲛人的起源,但是城中年长的老人们不许年轻人或者年岁稚嫩的孩童靠近灯塔,借口说是怕他们不懂事惊扰了逝者亡魂,或者不小心对长明火焰做下让它熄灭的事,所以他们不允许别人随意靠近。
“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柳依依想去灯塔中走一趟,不仅仅是因为她对于鲛人起源的好奇,更是为了本地所谓祈愿的风俗。
“叶怜风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而且相识不久,好歹相识一场也算是朋友了,”柳依依笑道,“听说深海中生存着来自幽冥界的黑暗猛兽,我想给她系条红绳,希望她此去之途,一路平安。”
柳依依在杨宣眼中一直都是温柔可人的形象,即便不时有些任性跋扈,但是杨宣自主的将它们都无视了,只紧紧的盯住了姑娘对自己这个救命恩人露出的笑脸以及展露出来的温和性格,他将眼眸所见当做绝对真实。
佳人有求身为君子当然拼劲全力也想要满足。
恰巧已经是天色临暮时辰了,避人耳目进入灯塔中倒也不是一件难事,所以杨宣只是犹豫了片刻,就点了头:“我带你去。”
柳依依的话十成中八成是真话,她想系条红绳为叶怜风这个不太熟识的朋友向沧海之神祈愿的行为是真,但是她更为在乎的是前者之事。
柳依依好奇鲛人世界的一切,她想要探索想要获知有关于鲛人的任何事情,所有这些都源自于她对心尖上那位的深刻感情。可惜鲛人不会说话,不能向姑娘描述鲛人深海世界的光彩陆离,也不能够为她解答困惑。能够说话的鲛人叶怜风则因为被人算计过而对人类心存戒备之心,别想着要让她说出任何有关鲛人种族的事情了,她觉得向任何的人类提起深海鲛人四个字,她都觉得那是对于种族的背叛。
所以有关鲛人的事情,还必须得要好奇者自己前往探寻。
柳依依怀揣满腔好奇拉起鲛人的手跟在杨宣身后,杨宣这个本地人穿行于巷陌街角游刃有余,他总是轻易能够让身后的柳依依和鲛人避开不相关的路人,而后带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孤灯高塔。
起初一切顺利,直到杨宣拐过深巷转角,柳依依预备着跟上他匆匆步履时,被他一把推了回去。
杨宣的举动来得过分突然,柳依依没有事先察觉所以身体被杨宣推了一把便往后退了两步几欲摔倒,幸好鲛人跟在她后边及时将她抱了住,她才避免与地面直接接触。
柳依依的惊吓化作恼怒:“你——”
言语戛然而止,只因为开口瞬间姑娘双眸中倒映出年轻公子回头向她作了个噤声手势,显然前方情况不对。
是杨二爷手底下的人,杨宣也是一时情急,才会出此下策。
那人也看见他了,神色焦急的往杨宣的方向匆匆跑来:“公子,原来你在这儿。”
杨宣敏锐的嗅见一丝不同寻常:“有什么急事么,二伯让你过来找我?”
彼人摇头回说,找你的人不是杨二爷,而是杨家现任家主,也就是你亲爹。
杨宣吓了一跳:“我父亲找我有什么事情?”
小厮尴尬的笑了笑:“家主的事情小的哪敢多问,是家主亲自吩咐说找遍留雨城也要找到您的下落,小的们这才遍地找您,至于原因什么的,小的真的不知道。家主吩咐说找到您之后,让您立刻停下手边的事情回到府中,似乎事情十分要紧。”
“今日府中可否是来了什么客人或者发生了什么大事,是宋煜又派人到府里找我去了?”
小厮仔细回想之后,摇了摇头:“今日府中并没有出什么大事情,宋公子也不曾派人到府上找您的下落,非得要说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那就是老爷将二爷请到府里,然后向他问起了您北行的行为举止。”
小厮顿了顿,又补上了一件事情:“今日府中有不明身份的人送来一封书信,以及您遗落的短刀。”
杨宣听得他口中所提短刀二字,几乎瞬间便想起了自己在前段时间的某个夜晚,救下柳依依的事情。他曾经心爱的锋利短刀正是为此遗落,再加上知道柳依依身份以及她身上背负的悬赏金额的杨二爷,杨宣立刻就联想到,自己私藏柳依依的事情被自家父亲给发现了。急急忙忙撇下生意经营的事情满城要找自己下落的原因,多半也正是为林依依的事情。
杨宣瞥了柳依依一眼,本着君子不能失约的风度咬咬牙,让小厮先行回去。
“你不要告诉我父亲我的下落。”小厮临走前,杨宣往他手中塞了一些银两,细细叮嘱道,“你也不要跟任何人说你曾经见过我,回去了要是管家问起你来,你就说你找遍留雨城也没找到人,明白么?”
杨宣塞到手中的银两分量颇足,小厮心中暗自,连连点头说自己明白,所有举止都按照公子的嘱咐来办,绝不违背。
“发生了什么事情?”柳依依心中隐隐有不安升腾,“你很为难?”
“不,不会,”杨宣强笑道,“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只是我父亲突然想我了,所以派人找我让我回家,仅此而已,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柳依依挑起柳眉,轻易便从杨宣不同寻常的表情动作中找出了不同寻常处:“是因为我的事情?”
杨宣试图否定,柳依依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姑娘还不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悬赏金额,也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多了一个身份和名字,她对于悬赏的认知还停留在宋夫人死后的那段时间里,所以她态度不以为意:“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承担,不需要你来庇护。”
杨宣惊诧于姑娘的洒脱:“姑娘你这幅态度,真的很难想象你身上背负着人命,而且还背负着家族复仇的使命以及世人都在追寻的惊天秘密。”
杨宣前半句柳依依尚且能够理解,但是后半句柳依依咂摸出不对劲来了:“你说什么家族复仇使命和惊天秘密?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讲什么,确定你说的话是人话么?”
年轻的公子神色微喜:“姑娘你不是平都人氏,也不姓唐?”
得到柳依依摇头的否定回答以后,杨宣笑了笑:“我也觉得你肯定不是平都唐氏遗女,像姑娘你这样的性格脾气,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背负着家族血海深仇的人,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缺德嘴欠的人竟然放出了这种混淆视听的假消息。”
柳依依一脸茫然的看着杨宣,几乎认为自己脱离了世界:“你究竟在说什么?”
杨宣面对姑娘的疑惑却不打算解释,因为饿他觉得这是件糟心的事情,他不想让柳依依也为此事糟心:“没什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零碎小事情罢了,姑娘你要是听了可能还会让心情变差,还是不要听了吧。”
“哦对了,”杨宣问她,“姑娘你打算在留雨城中逗留多久?”
杨宣明显不肯说起糟心事,索性柳依依也不多问了,听他问起自己来日打算,柳依依回道:“我来南方留雨城,一是避祸,二是避冬,等到北方冰雪消融时,我就会离开这里,回到我真正的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