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信来时,说是能够赶在新年来时前回到家里,”林圳依靠在床榻上,斑白的眉头轻皱,正为北上归途的一对儿女担心,“时临年关,却还不见人影。”
恰好唐雨柔端着汤药踏进门里,姑娘同样为心上人的安危忧虑,只因为近日来,江湖间恩情仇怨纷纷扰扰,早被有心者的手拨乱成一团乱麻,林晓出门至今,只传回过两次消息,也不知道人究竟如何了。
床榻上的长辈因病而面色苍白枯瘦,姑娘深知他此时此刻的情绪,便没敢将自己心中担忧之意显露:“他说了能够在新年到来之前回到这里,想必不会失约,您老放宽心便是了。”
如今也别无他法了,林圳叹了口气,眼眸半低。
唐雨柔缄默着端过汤药,亲自送到林圳面前。
有时候人年老了却比年岁稚嫩的孩童更要顽劣,譬如林圳总是嫌弃汤药太苦不肯下咽,长子在时由他督促,他出门之后,这件事情变成了唐雨柔的差事。
返老还童大抵就是如此意思吧,唐雨柔一面想着,一面将汤药递到长辈面前。长辈的眉头愈发皱得紧了:“反正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这汤药喝不喝都不要紧了,撤了吧,反正人总有一死。”
“您是医者,”唐雨柔颇为好笑道,“难道您行医济世大半辈子了,不知道讳疾不可忌医么?”
唐雨柔虽说与林晓的关系特殊,但毕竟她在林家还是个外人,林圳尴尬片刻,如同英勇就义般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唐雨柔皮面上挂着的笑意浅浅,待林圳饮尽汤药,她便递上能够驱散苦涩味道的糖果。
她本该是唐氏尊贵的嫡小姐,做起这些本该是下人该做的事情时却毫无架子,林圳看在眼中,心里五味杂陈:“这些事情本不该由你来,让其他人动手便是了。”
“阿晓临走很是不放心您,特意嘱咐我说照顾好您,”说起心尖上那位时,姑娘眉眼间总不经意的流露出温柔神色,“我答应了他,就一定要做到。”
“那个傻孩子能够寻得你这样温柔贤惠的姑娘,倒也是他的福气。”林圳也微微一笑,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皮面上的笑意僵滞在虚空里,“我 ,我依稀记得,当年唐氏与炎国宋氏的长公子,曾有婚配约定。”
提及往事姑娘神色黯淡,听得她坦然道:“旧年唐氏仍在时,确实曾经与宋氏长公子许过婚配约定,但那个人不是我,而是长姐。如今唐氏因为浩劫不复存在了,想必宋氏的人绝不会再追究这些往事了。”
林圳叹了口气,为唐氏这座大厦的骤然倾覆,更为姑娘跌宕起伏的命运:“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你心中可还有恨意么?”
“有。”唐雨柔坦然回答说,她并不掩饰自己对于刽子手们的迫害残杀,即便这种记仇的行为会被某些人诟病为不够大度,她也绝对不会放下仇恨,“不共戴天之仇,岂能忘记,我曾发过誓,要将幕后主使者碎尸万段以祭逝者亡魂。”
“那你可知道,当初迫害残杀唐氏一族的幕后主使者究竟是谁么?”
唐雨柔咬咬牙,半低下的眼眸中有刀尖剑刃般锋利的仇恨,更有剑断水更流的无奈。
“我不知道,”姑娘的声调沙哑,甚至于能够听见她声音隐隐的哭腔,“我只知道当年主谋者之一是俞氏的老太爷,我想过要杀他,可是在我动手之前,他就已经被人谋害,惨死在海市蜃楼里了。”
正是因为自己没能手刃不共戴天的仇人,姑娘心中怨愤才会无处发泄的堆积在心中:“我也曾经想过要向整个俞氏复仇,但是我下不了手。”
“能够做出这般伤天害理的勾当的是禽兽,但我不是。”
林圳仍是叹息着,旧年里他与唐氏 的家主同样有些交情,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而且善后工作也天衣无缝,他对此也很是无奈。
年长者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道:“你最好不要再追查这件事情了。”
姑娘颇为惊愕道:“您的意思是要让我放弃仇恨,这何以藉慰我唐氏族人在天之灵?”
“倘若他们此时此刻仍在世间,也会劝你不要淌这趟浑水。”面对唐雨柔颇为不解的目光,林圳沉声道,“当初对唐氏下手的幕后主使者,并不是俞氏的老太爷,他虽然也姓俞,但是他的来头背景,要比俞氏大得多。”
“伽陵教?”唐雨柔隐隐猜测到了林圳所忌讳的东西,“传说中他们就像是蜘蛛网纠缠在暗处,曾有人试图将他们从暗地里拉到阳光底下,但是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而他是蛛网上盘踞的其中一只蜘蛛,”林圳补充道,“最小的那一只。”
“父亲在世时候确实曾经与伽陵教的人有所往来,我曾见过他,那是个垂垂老矣的人,当时他病重缠身,已经命不久矣了,”唐雨柔回忆道,“父亲告诉我,他是他忘年交的挚友。时间过去将近二十年了,倘若他当初也是幕后主使者之一,想必早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吧。”
“不,他仍活在在世间,以另外一种姿态。”
唐雨柔的眼眸似铜铃般瞪大,其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情绪,“您说他仍在世间?以另外一种姿态活着?”
“以你如今的能力,根本无法动他分毫,”林圳以尽量轻的声调告诉姑娘一个沉重的事实,“他根基深厚,世人动不了他。”
“如此暴虐残忍的人竟仍稳稳盘亘在世间?天理何在?”
“天理掌握在她手中,”林圳说,“丧尽天良者,终有神收。”
唐雨柔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踏出院子的,崩溃殆尽的认知让姑娘向来清明的眼眸被迷雾层层遮住,她浑浑噩噩不知所以。
姑娘再回神时,她撞上了温暖熟悉的怀抱。一抬眼便能瞧见那双盛满关切的眼眸,以及他满是疑惑的面庞:“怎么这样心神不宁的模样,我不在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姑娘抿唇摇头,目光越过林晓对上另一双眼眸。
相顾无言,唯有苍白微笑。
“伯父早就念叨你们的归期了,而今总算回来了。”唐雨柔笑笑,将林晓往林圳静养的院子的方向上推,“快过去吧,见到你们归来,他肯定会很高兴。”
林晓颇不放心的拉住她的手:“可是你呢?”
“我没事,”唐雨柔将自己的手从温暖的手掌中抽出来,淡漠道,“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