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曲折婉转,在雪中面目隐隐约约,宛若长蛇般展露眼眸中。
年轻的公子知道再走过这段路,拐过几道弯,故乡景致便会似名家泼墨而就的画卷般渐渐出现在归人眼眸中,这本该是件好事,毕竟从南往北一路奔波身心早有疲倦之意,路途已尽意味着舒坦的休息,以及久别重逢的心上人。
可是林晓皱着的眉头始终不曾舒展,他的眼眸从外边雪景上收回来,转而去看柳依依神色。
一路走来她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时常凝望远山静默发呆,恍若心神不在似的,林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由得开始反省自己当日劝柳依依放鲛人回归沧海的决定是否正确。
彼日珊瑚夫人远道而来,她皮面上挂着温柔笑意,目的却坚定而且执拗:“我要带他离开。”
珊瑚夫人同样是身居沧海的鲛人,她与柳依依身侧的哑巴关系特殊,当时她明明白白的告诉柳依依,倘若鲛人不跟着她一同回到沧海,那么他日渐单薄的生命不可能支撑他在人世活过三年光阴。
姑娘乍听此言,清丽皮面上露出惊慌神色,但她很快又镇定了下来:“你说谎。”
姑娘的指责苍白无力的程度就连旁观者林晓同样汗颜,且先不提鲛人何种神情,单论身份种族而言,珊瑚夫人在鲛人身体状况这方面上确实更有发言权。
她仍是微笑的神情,凝望柳依依的眼神像是在看戏台上自欺欺人的丑角:“叶怜风不曾跟你说起过么,当鲛人的元魂珠离开本体之中,他们的身体与力量都会渐渐变得虚弱,难道你在他身侧这么多年,真的看不明白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变化么?”
柳依依低低垂下脑袋,黑墨色长发伴随她的动作倾泻而下半遮住清丽的脸,林晓当时站的近,透过发丝缝隙瞧见姑娘皮面上有犹豫纠结的神情。
她当时应该是曾经想过要放手的,但是她纠结,犹豫,一面试图割舍,一面又像是怕鲛人会被别人抢走般紧紧攥住他的手掌。
鲛人什么反应也没有,静默的看着她,似乎是等待她的决定。
“有什么事情不能够在外边解决么,非得要回到深海?”林晓看出了姑娘的不舍,怀揣疑惑问她,“来回一趟颇不容易。”
珊瑚夫人瞥了柳依依一眼,又转眼凝望林晓,口中言语温和有礼,却也带着菲薄世人的疏离:“生命的重生需要获得母神的祝愿,他从不离开沧海踏入人类领域。”
珊瑚夫人口中那位想必便是传说中最为圣洁的沧海之神了,乍闻言语,林晓皮面上露出惊诧神色:“世界上真的有神明的存在么?”
“这些本该是被掩埋在岁月尘埃中的事情,我不便回答。”珊瑚夫人淡漠道,她同样也看出了柳依依的犹豫不舍,便做出让步道,“我只是看在往日情谊上劝他跟我一同回归沧海重生,而不是掌握他此后的人生轨迹,”她顿了顿,又解释说,“只要他乐意离开沧海回到人间世,依照他本来的实力,没有谁能够阻拦。”
柳依依的脑袋仍旧低低垂这,她握着鲛人的手,音调低哑的问他:“如果我放你走了,此去一别之后,你是否还会回来?”
鲛人摊开姑娘的手掌,指尖在细嫩的皮肤上一笔一划的写了个字。
林晓没看清楚他写的究竟是什么字,但是按照当时柳依依破涕为笑的反应来看,这个字颇为重要。
柳依依不曾向兄长说起当时写在自己手掌的字究竟是什么,她轻蹙眉头做出让步,化作依依杨柳在鲛人与珊瑚夫人离开时候凝眸而望,直到眼眸中倒映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她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从别人的归途中抽出神思理智,跟着兄长踏上归途。
生活中没有鲛人存在对于柳依依而言是种折磨,但是她咬着唇按捺住磨人的感觉,尽量在北上归程途中转移注意力。
可惜的是数日来的斗争最终还是在某日下意识转眼凝望却不见熟悉面庞时候败下阵来,随着日子渐渐流逝,姑娘的眉头便也越蹙越紧。
“其实当时你也可以自私的把他留在身边,”林晓说,“可是你选择了放手。”
“我不能任性,”柳依依的眼眸凝望着外头苍茫的雪,神情恍若笼上一层白色轻纱,叫人看不分明,“如果我当时任性的把他强留在身侧,或许他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吗,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那你,”林晓试探着问她,“你难道不害怕他从此一去不复返?”
闻言柳依依转脸过脸,神情坚定道:“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我坚信。”
姑娘的性子执拗顽固,倒是与父亲颇为相似,年轻的公子轻轻叹着气露出的神情,心道既然她敢如此将信任托付,想必其中自有道理,他作为一个不称职的兄长,最好还是别再逼问了。
于是马车车厢中便精默下来,传入耳中的只有行车声音。
渐渐的耳中听见人生,林晓掀开帘子去瞧,只见远处,城墙蜿蜒着包裹住城池,那是他久违的故乡。
“他对于我而言意义不一般。”柳依依突然开口道。
林晓乍然间没能跟上姑娘的思维:“什么?”
“从我流落在外的那天开始,他便一直陪伴在我身侧,”姑娘轻声道,“我相信他肯定不会失约,我等他回来。”
姑娘的态度颇令林晓诧异,想起多年来都是那个哑巴陪伴在姑娘身侧与她一同经历过人生的风雨,林晓便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多嘴的余地。
“随你心意,”兄长笑笑道,“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和父亲都会拥护你。”
柳依依抬起脸,眼眸恰好对上兄长含笑的眼眸,那笑意如同能够感染人一般,当四目相对之后,姑娘眼眸中愁郁之意一扫而空,只余下波光荡漾笑意浅浅。
此时此刻与马车里脉脉温情相互对应的是,外头设卡拦截的官兵咄咄逼人的态度。
当马车驶近,他们便迎上前做出止步的手势。
就连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也能够清楚听见外头他们与车夫小厮争执的声音,他们坚持说要让车里的人下来检查。
柳依依顾忌着自己的命太过值钱,于是将眉头轻蹙,露出微微郁色。
“别担心,”兄长劝她说,“他们不会对你构成威胁。”
兄长一面说着,一面将帘子掀开。
乍然从外边透露出来的光芒刺伤姑娘 的眼睛,她下意识转过脸衣袖半遮住皮面。
林氏在城中是世族,数代行医济世救人的功绩颇令人称颂,正也因此,林氏在城中的地位超然。当拦路设检的官兵看清林晓皮面时,他露出惊愕神色,随后一溜儿小跑在林晓身侧站定,阿谀奉承道:“原来是林氏的公子归乡,倒是小的疏忽了,上头的,命令说是要严格察看来往的人物,我也是不得已才会拦下你的车驾。”
官兵口里道着歉,眼珠子下意识透过半掀开的车帘子往里头瞧,他什么也没瞧见,只见到柳依依白皙的小半张脸,隐藏在黑墨色长发垂泻而生的阴影中。
露出的小半张脸不足以令官兵认出柳依依的身份,于是他往马车里探头要瞧。
林晓笑着挡住他的视线:“府邸中是我在外边忍下的妹妹,出身贫寒面貌丑陋,而且性格怯弱不敢见人,倘若她有失礼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官兵从年轻的公子言语中听出不满意味,轻轻咳嗽一声以掩饰尴尬,连忙退出去几步之远:“是小的冒犯了。”
林晓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神情疑惑的问他:“城中戒严是为何缘故?”
“近段时间来城中多事,贼匪横行,”官兵神色颇为无奈道,“戒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临近年关,维护秩序的事情辛苦诸位了,”林晓笑着,从袖子里取出样东西塞在他手中,低声道,“这些是我请诸位的茶钱,也算是平民百姓对诸位辛劳的慰问。”
手中物事分量不轻,于是官兵笑弯了眉眼,口中官话连珠炮似的跳出来。
林晓保持礼貌静静等着他把所有相关不相关的事情都说尽,才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着问他:“家人传信说是父亲身体染恙,我才从留雨城急急忙忙北上归乡,此时此刻我牵挂父亲病情归心似箭,不知道官爷能否行个方便?”
官兵这才意识到自身行为不妥帖之处,连声道歉,侧开身子让出道来:“您请,您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