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是被冷醒的。
房间里的窗户大开着,南国特有的湿冷寒风吹进房里,像是细小的刀片一点点割在人的皮肤上,柳依依一截手臂露在被子外边,本来好好的梦生生给就冻醒了。
枕畔鲛人不在。
柳依依怀揣着满腹疑惑坐起身来,伴随着她的动作,锦被从她身上滑落而下,露出白皙细嫩的肌肤,她却不做理会。因为乍然惊醒,眼眸还不能够适应光线,她下意识抬起手揉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瞧见烛火闪烁中,静静站在角落里的叶怜风。
叶怜风隐匿在阴影中,神色不甚分明,但是柳依依可以从她言语语气中察觉到她此时此刻的不满。
“你睡得很熟,我还以为你会睡到明天天亮才会醒来。”
叶怜风言语语气中带着刺,柳依依懒得理会,几日下来的相处让她已经明白了鲛女的性子,不像寻常人类女子那般,鲛女性子刚烈,嘴巴也毒辣,手段也狠,她和鲛人分明就是两个极端。
初次被鲛女用刻薄言语对待时,柳依依还会不满反驳,但是现在她早就已经麻木了。
柳依依背对鲛女,拾起床尾自己散落的衣物一件一件穿上,窗户里吹进来的冷风凉,柳依依心中更凉。当双眸环顾而望时却瞧不见鲛人身影,莫名的情绪便愈发浓烈:“他去哪里了?”
叶怜风瞥了她一眼,眼带轻蔑:“就在你安安心心毫无防备睡着的时候,小楼里有人潜入,吾王已经去追他了。”
叶怜风啧了一声,眼眸流转将柳依依的身子上下打量了一边:“你为什么可以睡得那么沉,雷打不动似的沉,吾王让我过来看着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种能把觉睡得跟死一样的人,难道你真的不知道白天的时候,有人在外边窥伺我们?”
“我们人类可不像你们,”柳依依纤细白皙的手指在腰间系带上灵活运转,另一边头也不回的对鲛女说,“我们不像你们一样在沧海的庇护之下拥有强健的体魄,你们可以永远不睡觉休息,但是我们人类,与生俱来的脆弱体质让我们必须得在活动之后休息很长时间以恢复精神。”
柳依依转过脸:“话说回来,你刚才说外边有人在窥伺我们,是不是在深湖湖边被你打的那个男人派遣过来的?”
在柳依依不知道时,在窥伺者不知道时,鲛女曾经仔细观察窥伺者的皮面皮面,那并不是宋煜那边的人,因为叶怜风跟宋煜关系之近,甚至熟知他身侧所有人的皮面,所以叶怜风百分百确定,窥伺者并不是宋煜那边的人。
“他身边的人见到我都像是见了鬼,”叶怜风不以为意道,“他们不敢轻易出现在我视线范围之内,因为他们知道这样做会死。”
“窥伺我们的不是宋煜的人,而是其他活腻了的人。”叶怜风捏起柳依依的下巴,眼眸将姑娘的眉眼容貌一点点描摹,半晌之后她问:“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特别值钱?”
这个不用叶怜风提醒,柳依依自己当然也知道她的人头值钱,只不过当前她对自己人头的价值还停留在宋夫人殒命之后的阶段。
柳依依微愠道:“怎么,难道你也想分一杯羹?”
叶怜风瞧着年轻的人族姑娘像是受惊般的反应,下意识轻弯眉眼想要逗逗,说想分杯羹,却又怕待会儿鲛人回来之后,一言不合就给自己一刀。
“听说鲛人的眼泪能凝成珠,深海中的珍宝无数,”柳依依道,“就连远海中沧海之神的宫殿都是玉石和宝石所建造而成的,你就别觊觎我这条轻薄的小命了吧。”
叶怜风微微眯起眼睛,想起自己前段时间见到的柳依依的悬赏令,价格之高令原先对钱财没有概念的沧海的宠儿也颇为惊讶:“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人用如此之高的价格来悬赏你这个人?虽然我对人间财物没有什么概念,但是当时夫人在我身边,她说你的价格,足以买下几座城池了。”
“我只是和鲛人杀了个本来就该死的人,宋夫人的死不是我们动的手。”柳依依的思想没跟上节奏,即便此时此刻她对叶怜风口中所说的惊人价格心存疑惑,但现在,她好奇的是叶怜风口中的夫人。
“你说的夫人,是指鲛人的妻子?”
“珊瑚夫人,你在江湖上混,应该听过她的名字。”叶怜风眼尖的瞧见了柳依依暗淡下去的神色,连忙又补上话道,“严格说起来,他们还算不上真正的眷侣,他们还没来得及结合。”
柳依依的眼睛像是深林中深深泉水,其中涟漪波动,在烛火闪烁中更是明亮动人。
很显然柳依依想听她说起有关于珊瑚夫人更多的事情,鲛女看着柳依依的神情,稍作考虑,当她想起了鲛人对姑娘事无遗漏的宠溺态度,果断选择了提供情报。
“和你们人类之间惺惺作态的相处模式不一样,沧海中的鲛人,也就是我们,我们的情绪直接粗暴,不喜欢的就争执和分裂,我们从来都不会勉强自己。”叶怜风向外族人轻声说起自己种族的历程,“你们应该也曾听说过,鲛人分作三种,银尾,红尾,以及黑色鱼尾,我和王,都属于深海黑鳞鲛人种族。”
“银鳞鲛人是海神的信徒,他们追随着海神生活在遥远的海洋,他们从来不会轻易露面,而红鳞以及黑鳞鲛人和他们不一样,我们起初都生活在人类所能够到达的地方,直到后来我们之间发生了难以调节的冲突。”
“什么冲突?”柳依依疑惑道,“难道你们身为沧海之神的宠儿,不会相互谦让,互相关爱么?难道你们也像是人类一样,会为了权势争夺不断发起战争么?”
“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不能够退让,”叶怜风顿了顿,转过脑袋将脸放在柳依依看不见的地方,“先人们争执的原因是黑鳞鲛人吃肉,并且以猎捕海洋中其他生命作为乐趣,而红鳞鲛人吃素,他们觉得生命平等,他们觉得我们的行为过于残暴,于是我们之间发生了剧烈冲突。”
柳依依抿紧唇瓣,忍了很久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弱肉强食,是神创造制定的秩序啊,我倒觉得你们的行为无可厚非。”
“当时先人也是这么觉得的,于是他们相互之间打了起来,”叶怜风回忆起族中口口相传的历史,同样也会感到汗颜,“争执的最终结果是,在银鳞鲛人的调解之下,红鳞和黑鳞分裂成两个种族,并且怀揣着相互鄙夷的心思生存在世间。”
“后来你们又是为了什么而联合起来?”
叶怜风轻蹙眉头,显然柳依依口中所问,也是她自己不愿回想的往事之一:“连通幽冥界的深海火山即将爆发,其中封印的巨兽在有心者的指引之下打破封印重新回到沧海,我们当时如果不联合起来,那就只能面对种族灭亡的危险境地。我们在海神的指引之下重新联合起来,吾王和珊瑚夫人的婚约,正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定下的,当时我们都将他们的结合视作种族联合的象征。”
“可惜的是变故过于猝不及防,我们还没来得及筹备他们的婚礼,深海火山就爆发了,战争结束之后不久,王就失踪在人世间。我们在海中嗅见了鲛人血液的味道,以为王已经死去,但是银鳞鲛人们告诉我们,他还活着,我们派出种族中聪颖者前往人间界,但是没能找到他的行踪。”
柳依依恍惚中窥见隐藏于沧海之中的神秘种族的轮廓,在此之前她在书卷或是古老传说中听到的都是鲛人是沧海的宠儿,他们遨游在沧海之间,生活自由而且美好,没想到的是,沧海的宠儿竟然也会遭受种族灭亡这种巨大的危机。
“鲛人被困在深井之中两百多年,如果不是因为我意外掉进水里遇见了他,或许他还会被关上更长时间。”
“深井?”叶怜风沉吟道,“难怪我们遍寻不至,竟是藏得如此深沉。”
柳依依拍了拍恍神的鲛女的肩膀,犹豫了片刻之后问她:“你口中的珊瑚夫人,生得什么模样?”
女人总是如此这般,嘴上说着不在意不在乎,实际上她们热衷于拿自己跟其他人相互比较,尤其是在那个人是她情敌的情况下,攀比之心便愈发强烈。
相较于认识不久,还抢走了他们首领的柳依依,叶怜风明显偏心于珊瑚夫人:“她是容貌最为美艳的鲛人,你们人类口中形容美色的倾国倾城也无法形容她的美丽。”叶怜风顿了顿,又给柳依依补刀道,“你的容貌在人族女子之中也算佼佼者,但是当你站在她身边时,只会成为捧月的星辰,就连光芒也会暗淡退却。”
柳依依轻蹙眉头,哑然无声。
“而且她可不像你是个空有其表的花瓶,”叶怜风还嫌柳依依郁闷得还不够,又一抬一贬道,“在王失踪之后,是珊瑚夫人毅然决然抗下种族生存的重担,我们是在她的领导下才找到的新的聚居地,才有了现在的生活,也是在她的坚持之下,我们才会不间断在寻找王的下落。不仅如此,夫人还是一名出色的战士,她曾经单挑打赢过黑暗孕育的猛兽。”
眼见柳依依的脑袋越垂越低,叶怜风终于没再下嘴打击她了:“夫人她,不会对你心生芥蒂的。”
“我有什么资本让她心生芥蒂呢,”柳依依自暴自弃道,“我顶多也不过活个百来岁,而你们作为沧海的宠儿,生命无止尽,我短暂的生命在你们眼中,或许也不过是沧海里漂浮过的一叶扁舟,留得下什么痕迹呢。”
叶怜风惊诧于她对她自己的自弃态度:“你对你自己短暂的生命倒是理解颇深。”
叶怜风在房间里踱步,神情焦虑像是想起了什么人,半晌她揣着满腹疑惑开口道:“我们总是很难理解你们这种生命短暂的人类所拥有的剧烈情绪,为什么明明知道抓不住,即便抓住了最终也只能够放手,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付出如此强烈的感情?就比如你对吾王的,爱?”
“我们人类之中流传着一句话,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柳依依笑笑道,“正是因为人生短暂,才会在活着的时候拼尽全力去抓住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