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异乡人氏，他们对于留雨城中风土人情或格局布置都不熟悉，故而寻找新住处的事情，仍旧由本地人杨宣一手包办。
杨宣替他们在留雨城临近南边的偏僻小巷中寻得一方院落，他再三保证柳依依一行人住在这里时，只要行为不要过分张扬，就绝对不会再有暗中窥伺者盯上他们的脑袋。
小院临近沧海，端坐在屋里，耳朵也能够听见海潮声音，鼻子也能够闻到海风中腥咸的味道。
心有千千结，以至于心跳缓慢，呼吸迟钝。
叶怜风捂住心口，眼眸凝望着被乌云遮蔽了的阴沉沉的天空，眨也不眨，似是在为什么事情心神恍惚。
“她究竟怎么了？”柳依依撑着下巴怀揣满腹疑惑站在窗沿往廊下张望，视线尽处，是寂寂而立的叶怜风，“一大清早就站在那儿了，现在已经临近傍晚时分了，也不知道她站在哪儿，究竟在想些什么？”
鲛人站在柳依依身后，微微皱着眉头。
叶怜风身上伤势尚未痊愈，对于鲛人来说，身上的伤口愈合不需要创伤药物，但是需要足够的时间养神休息，按照正常情况，身负重伤的鲛女此时此刻应该卧床闭目养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冷风里，神思恍惚郁郁寡欢的模样。
“能否帮我取来桌上的烈酒？”叶怜风眼波流转，往柳依依与鲛人处凝望而来。
鲛人之间存在严格的身份阶级制度，柳依依并不认为会将自己身侧的鲛人恭恭敬敬称之为王的叶怜风，会有勇气和胆量指使他去取酒。院中活物也就三个，柳依依轻蹙眉头，转眼瞥了眼鲛人，转身取酒去了。
叶怜风走近，漆黑色眼眸与鲛人的眼瞳对视，若此时有人在他们身侧，在仔细比对了鲛人和叶怜风的瞳孔颜色之后，会发现鲛人的眼瞳更像是深渊深邃无尽。
沧海距离此处之近，让鲛人们能够听清楚声声海浪，那是沧海的脉搏在跳动，是沧海的呼吸在持续，听入耳中更像是母亲对深爱的孩子倾情的召唤。
“您可曾听见了么？”叶怜风侧开身子，身后海风夹杂腥咸味道拂在鲛人皮面上，他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沧海在召唤我们。”
鲛人对于海风的感受远比叶怜风更要强烈，两百余年来他无比想念深海，想念自己曾倾力庇佑的族人。
叶怜风凝望着他半低下的脑袋，轻声提醒道：“就在今夜，噬月海潮将会降临此地，您知道的，当皎月被黑暗吞噬，通往深海的漩涡便会出现在沧海边缘。”
鲛人轻抿唇角，作为曾经的上位者，他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通往深海的漩涡十年才会出现一次，错过这一次，就得滞留人世十年才会再有机会回归深海，鲛人同样也知道叶怜风支开柳依依究竟想对他说起什么，对此他的回应是摇头。
鲛女不肯死心：“您真的考虑好了么，宁愿停滞人间也不回到深海？”
鲛人的颔首回应毫不犹豫，显然他不肯回归的心思坚定无比，于是叶怜风眸光黯淡道：“可是您如果继续滞留人间，将会迎来的是鬼神的锁链。”
就在遇见鲛人和柳依依的数月之前，叶怜风曾经接到过珊瑚夫人寄来的书信一封。叶怜风之所以离开深海来到人世间，就是跟随珊瑚夫人一同寻找鲛人首领的下落，她们分头行动，之后叶怜风在炎国碰见了自己今生命定的劫数，而珊瑚夫人则找到了线索。
“我接到夫人书信，说是她在溪谷村落中发现了一个体制诡异的男孩儿，”叶怜风道，“他半生半死，身体大半已经腐烂，但是他身上却还残存着人类的神思，虽然那点神思已经微弱到难以察觉。夫人在他身上找到了原因，有人将元魂珠缝在他的体内以躲避鬼神的锁链，让他得以在人世用特殊的方式继续存活。”
鲛人的元魂珠是沧海之神的恩赐，传说远古时候，鲛人与人类并无差别，是在神与神之间的战争爆发之后，沧海之神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子民遭受磨难和浩劫，才赐予元魂珠让他们变作人身鱼尾的模样继续在沧海中生存。
每一个鲛人的元魂珠都不相同，差距在颜色亦或是鲛珠形状上，这些细微的差别在人类肉眼中不能够看清，但是对于鲛人们而言，他们能够清楚辨别出鲛珠的主子，还能够读取其中残存的记忆碎片。
“即便短期之内失去元魂珠对于我们而言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日子长久之后，失去元魂珠者的身体会日渐虚弱，”叶怜风蹙眉神情晦涩道，“这几天的相处令我清楚的察觉到你渐渐消失的力量，以及生命。再这样下去，或许您撑不到柳姑娘死的那一天，您就要死在她前边了。”
鲛人没有回应，只是眼眸转动着，往门后的方向上瞥了眼。
视线尽处柳依依手中捧着烈酒，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她眉眼中有惊诧情绪不住翻腾涌动，她捧着酒壶的手及不可见的轻轻颤动着：“你的意思是说，鲛人会死？”
叶怜风坦白道：“现在还不会，再往后几年就不一定了，失去了沧海的祝福的鲛人，会在时光侵蚀之下日渐虚弱。”
柳依依心中顿生惊惶，相较于鲛人常伴身侧，姑娘更希望鲛人能够在海神的祝福下长生不死。姑娘紧拧的眉头正完美表达了她此时此刻内心的乱麻般的纠结程度，鱼和熊掌，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会难以取舍。
鲛人走近姑娘身侧，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
柳依依抬头就能够看见鲛人的眼睛，那是一双深邃的漆黑色眼眸，凝望而去像是瞧见了无尽深渊，眼眸里眼波的平静，也像是无风无浪的幽深古谭。
柳依依不知怎的，焦虑不安的情绪刹那间化作云烟灰飞远去。
鲛人拉起柳依依的一只手，指尖在姑娘温热的掌心上比划着写出人类的语言。
叶怜风此前在炎国宋家为宋煜办事时，由于心中对人类文明存有好奇的缘故，她曾经让宋煜教过自己人类的字眼语言。当瞧见鲛人拉起柳依依的手掌在上边比划，她下意识伸长脖子去看他写的是什么字。
恰巧鲛人所书字眼都是叶怜风认得的字眼，它们相互间串联起来，便化作了山盟海誓，惹得柳依依轻弯眉眼生出满面欢喜，唇角弧度不住上扬作刺眼的弧度。
弥漫在他们两位中间的是叶怜风所难以理解也难以拥有的情深，因为鲛人与生俱来的长生不死体质，他们的寿命漫长无尽，时光早已将他们的感情冲淡到以至于到微不可察的地步，所以叶怜风不懂：“为什么您会选择放弃永生停滞在人世间等候死亡降临呢？所谓情深，真的能将人改变到如此地步。”
柳依依没有回话，只是反问她道：“难道你对那位宋姓的公子没有感情么？难道你不曾生出为了他滞留在人世间的心思么？”
柳依依递来酒壶，叶怜风一接手过来，仰脸吞下一大口酒。酒味苦涩无比，酒烈入喉如刀割，恰也正是因为这酒，令鲛女身上冰冷的血液稍微有了些许温度。
唇角有酒水残留，叶怜风顺手抹掉了，自嘲笑笑又故作潇洒道：“我跟他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当初我让他利用人脉帮我寻找吾王下落，而他则让我帮他扫除暗地里深藏的隐患，也就是杀掉会威胁他地位的人。这本来是公平的交易，可是我忘记了他是商人，他精明的把我给讹了一顿，我跟他之间非得要说有关系的话，也不过是利益关系罢了，谈什么感情深厚与否，简直可笑，商人从不重情，一般的鲛人也不重情，所以我很难理解你们之间深厚的感情。”
叶怜风转过身不让别人的眼眸瞧见此时此刻自己的表情，阴沉沉的天际倒映在她瞳孔中，心口处的剑伤隐隐作痛，她按住伤处，沉声道：“既然吾王做了这个选择，那么我会尊重您的选择，等我回到深海之后，会向其他族人以及珊瑚夫人说起这件事情。我们会重新选出新王，并且请来银鳞鲛人为新王举行加冕仪式，我们一定会好好延续种族的血脉，还请吾王不要为责任而束缚自己。”
海风冰冷，吹拂而来却像是温柔的手掌将鲛女青墨色的长发轻扬轻抚，她黑色的裙摆也在风中扬起，绽放在虚无中。
眼之所见场景如画，柳依依看着她，不知怎的竟然想起了宋煜。
彼日遥遥而望姑娘甚至没能看清楚宋煜皮面，但是她对他的眼睛印象异常深刻，他的眼眸明亮，其中流转着深情，故而柳依依并不觉得鲛女口中所谓无情是事实。
柳依依坦白道：“我觉得他对你还是有几分心思的。”
“那又如何？”鲛女淡漠道，“不论有情抑或无情，都无所谓了，我不会放弃永生滞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