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中的人在对衣着不凡的异乡公子指指点点，他们一边指责着公子没有直接跳下去救人的行为，在惋惜红颜命薄的同时，又暗自期待着异乡的公子能够开出更高的价钱。即便现在跳入湖中救人已经来不及了，但是能够捞上来尸体让逝者能够免受鱼虾啄食也是件不错的事情不是么。
局外人不知道姑娘特殊的身份，但是宋煜心中清楚，她绝对不会在湖中因为溺水而丧命，因为姑娘她生来就属于流水，属于沧海，她是沧海之神溺爱的宠儿中的一位。
宋煜无视了身后所有人投向自己的眼神，眼神中饱含着什么样的情绪波动，他也懒得搭理，他的眼眸紧紧盯着阴沉的窗外，盯着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惹起的湖面涟漪，它们像是沧海的漩涡将公子的神思吸引住，让他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旧年的历历在目。
同样也是暴雨天气，船舶顺着海风航行在沧海之上，它满载着货物来自于东方的凛州，沿海路前往南方裕州，这是宋家明面上的生意之一，南货北运从中获取高额利润，据说它还是先祖发家的根本。
宋煜作为嫡子，在十四岁那一年被允许跟随在家族资历颇深的长辈身侧，乘上航船前往裕州。
起初一切顺利，当他们的船航行在沧海上时，万里无云，海浪伴随轻风微微波动着，像是海神神像上温柔的微笑般。
资历颇深的水手说一路走来的风平浪静来源自海神的庇护，小公子是个有福气的人。
或许宋煜真的是沧海之神乐意庇护的人类之一，当其他人都为航程的平稳而满心欢喜时，只有他皱紧了眉头，觉得这风平浪静，其实是暴风雨的前夕。
在航程开始的第二十四天，一场暴雨悄然而至。随行的水手们并不将它放在眼里，他们相互吹嘘着向娇贵的小公子表示，只是一场暴雨而已，航船之坚固，足以抵抗海神的愠怒。
他们的笑在凝望远方时僵滞在脸上。
宋煜至今都还记得自己顺着他们视线遥望而去时，在视线尽处见到的诡异巨兽。
“海蛇！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海蛇！”水手们惊慌的在甲板上高声喊道。
船舱里的人听见他们的声音，顶着倾盆大雨跑到甲板上来，等他们的眼睛也瞧见远处微光里巨大的海蛇，他们也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巨蛇就盘亘在他们即将前往的方向上，它庞大的身体一半在翻涌的海水中，另一半在虚空里将船舶凝望。彼时候乌云遮蔽天日，四周目之所及处尽是阴沉昏暗的色调，唯一醒目的亮光便是巨蛇的眼瞳，它是幽绿色的，像是两盏沧海明灯，将航行者指引向死亡的方向。
当即便有人仓皇跪下，说那是沧海之神的化身，他们或许在不经意间惹恼了沧海的神明，所以他幻化作如此模样前来给予惩治。
年长的水手却说不是，在古老的传说中沧海之神是温柔而善良的神明，他总是用宽容的胸怀和怜悯的目光对待他的子民，而不是像现在这条海蛇一样，张大了自己的嘴巴等待狂风巨浪将猎物送到自己的嘴边。
“传说中海神孕育了鲛人，而鬼神创造了专属于黑暗的猛兽，其中就包括巨大的海蛇，本以为那些都只不过是前人编纂出来的传说罢了，没想到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种诡异的生物——”
“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有人高声喝道，“转舵，别往那边过去！”
当他们的航船在暴雨中调转了方向，远处的巨蛇似乎觉察到了他们的意图，它高高仰着脑袋，张大嘴巴冲着航船的游来。
船只根本不能与游蛇的速度相匹敌，再加上巨大的身体游动携带着巨浪翻腾，航船在这样危险的境地中更无法前进，船上的所有人唯一的选择就是瞪大眼睛看着死神来到面前。其间他们不是没想过垂死挣扎，他们像海蛇投掷尖利的鱼叉以及锋利的弓箭，可惜那些人类引以为豪的武器刺在海蛇身上时，它的反应只是不痛不痒的扭动了一下身体。
它张大嘴巴看着这些渺小卑微的人类，像是在狞笑一般。
族中的长辈将挡在自己面前的小公子一把推开，并且让他赶紧逃。
“我们无路可逃。”小公子绝望道。
长辈摸了摸他的脑袋，干皱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来：“沧海之神从不允许黑暗污秽的生物出现在海中，你听见了么，他们的歌声在向我们靠近，跳入海中，或有一线生机。”他看着年轻的公子，像是日暮看着朝阳，“你一定要活下去。”
小公子在惊慌里纵身跃入海中，海浪翻滚着几乎要将他吞没，他张大嘴巴喘息，即便雨水和海水争相跑到他的口中，他也毫不压抑自己对于空气的贪婪。
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他眼睁睁的看着航船被巨蛇缠碎，他在海浪和雨声中听见航船上的尖叫声音戛然而止。
巨蛇觉察到了幸存者的气息，它转过脑袋，灯笼似的眼睛里散发着幽幽绿光。
刹那间绝望吞噬了他，他浸在冰冷的海水中不停的颤抖，他转动着眼睛试图寻找希望，但是目之所及之处，什么也没有。
巨蛇大张着嘴巴向他扑过来，那瞬间巨浪崩腾如同千军万马的声音。
年轻的公子闭上眼睛等待死亡降临，就在他彻底绝望的那一刹那，他听见远方传来幽幽歌声，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那幽幽的歌声从何而来，便有一双手穿过冰冷的海水抱在他的腰上。
巨蛇暴怒着发出类似嘶吼的表情，它的眼睛分明是在凝望公子身后的那位。
年轻的小公子回眼而望，只瞧见一双漆黑颜色的眼瞳和苍白精致的脸，在她下身，黑鳞鱼尾不断摆动着拍开海水。
鲛人！那瞬间他想起在长辈们口中流传的有关于鲛人的传说，他从来以为它们只是虚无的想象，直到鲛女冰冷的手环在他脆弱的腰上。
更多的鲛人紧随其后从冰冷海水中探出头来。
古老的传说中描述，黑尾鲛人在三种鲛人之中最具攻击力，他们拥有沧海之神赐予的压制性的绝对力量，他们暴力嗜血。
从海水里露出脑袋的大部分鲛人都拥有黑鳞鱼尾，巨蛇即便身躯庞大，但也绝对不能够在沧海中抗衡鲛人的力量。
他们杀成一片，期间不断有血腥味道涌进小公子的鼻子里，他瞪大了眼睛，但也没能看见鲛人们屠戮的场景，因为鲛女在他身后，冰凉修长的手指将他的视线遮挡住，她的声音冷淡中蕴含着温柔：“不要怕。”
鲛女趁着星夜将唯一的幸存者送回岸边。
“我们还会再见吗？”小公子拉住她的手，她沉默的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话。
远远的听见有人的脚步声急急传进耳朵里，鲛女把小公子的手一巴掌拍开，随后跳回了沧海里，鱼尾入水惊起涟漪圈圈，但很快，它们就全部消失了，黑尾的鲛人和庞大的海蛇，也像是一场诡异的梦境般消失在小公子的世界里。
宋煜奇迹般的生还令宋家上下所有人都满心欢喜，只有故事的主角，时常待在人们看不见的阴影角落默默低头盯着自己稚嫩的手。
如若当时他的手拥有足够的力度可以将鲛女拉住，那么她或许就不会走了。
小公子怀揣着如此的想法直到至今，从未改变。
他凭窗而立，低着眼凝望自己的手，自我质疑的想道，如若当时自己能够紧紧攥住她的手，或许她就跳不下去了。
曾经有人跟宋煜说过，说鲛人之于沧海，像是精致夺目的宝石，之于人类，则是淬满蚀骨毒药的宝石，当人类碰见他们时，就会沾染上蚀骨毒药，而贪婪是唯一的解药。
宋煜想自己看见她的第一眼便已经毒入肺腑难以救治，偏偏他自己又不肯憋屈的死去，所以他垂死挣扎着，他拼劲全力贪婪的去向鲛女索取。
濒死者决不允许自己的解药，自己的曙光从身侧逃开。
宋煜抬眼望向波澜起伏的湖面，将自己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他看见她了，在昏沉雨中，在深湖湖面上，她像只无害脆弱的兔子般窝在另一个鲛人怀中。
那场景像是一根刺深深刺进宋煜眼睛里，他咬紧牙关沉住声气，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们。
两个又潜入水中，随后湖水里有道黑影往西划去。
宋煜唤来小厮问：“西面的湖边小楼是谁家的？”
小厮瞧了一眼，回道：“那座小楼属于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