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船扬起白色风帆,在北风中划开水面,随后在圈圈泛起的涟漪之中缓缓南行而去。
柳依依回眼而望可以瞧见渐行渐远的堤岸,以及笼罩在深秋冷风中的故乡,那是她心心念念许多年的地方。她记得城中每一条深巷,记得城中的庙宇人家,她曾经万分盼望着回归故土,回到亲人身侧。
可是好不容易才作归雁飞回,却又因为不得已的缘故而再次别离。
身形单薄的姑娘在冷风中轻轻颤抖,为不能如愿而伤感之际,忽又感觉到头晕目眩几欲栽倒,幸好身侧鲛人眼疾手快,在姑娘单薄的身子微微倾斜的时候,便一把抱住了她。
柳依依从未有过乘船远行的经历,她活动的范围大部分都在陆地上,即便有一两块地方需要走水路,但是路途多半短而且迅速,像是现在这样乘上航船在水上漂大半个月的体验,她还真没有过。
所以姑娘也是最近才知道,自己有个晕船的小毛病。
航船启程之后姑娘的脸色一直都是苍白而且憔悴的模样,因为晕船她甚至吃不下什么东西,整个人在半个月的时间内消瘦了许多。
与姑娘的反应恰恰相反的是鲛人的精神面貌,自从航船杨帆启程在水面上漂开始,他就一直显得分外的精神和有活力,甚至他的脸庞冷硬线条都柔和了不少,他的眼眸总是微微泛着柔光。
他为回归而愉悦,柳依依在因为晕船而思绪混沌的时候,陡然意识到了这个令她自己深感不安的认知。
在柳依依第四次从昏睡中醒来,却没在床榻边儿上瞧见鲛人时,笼罩在她心头的不安便愈发强烈了,就像是在深林里迷失方向时候眼之所见的浓雾,惹得姑娘几乎喘不过气来。
彼时候鲛人就站在外边,他漆黑颜色的眼眸遥遥凝望着某个方向,柳依依随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只瞧见碧波翻涌,沧海一望无际。
海与河道相隔之近,给人以一种大浪翻涌过来,沧海便能覆盖而来的错觉。
柳依依单薄的身子在冷风中颤抖了好久,鲛人才发现她已经起身了,已经到外头来了,已经站在自己身后很久了。这个认知让一向面无表情的鲛人露出惊诧的神情,当然他的惊诧大部分来源于他对于柳依依在病弱时擅自跑到外边吹风的行为所引起的。
人类的生命很脆弱,比深海之中最为轻薄的贝壳还要易碎,鲛人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发现柳依依站在自己身后的第一时间,便用自己的身子去给她挡住冷风。
但是风那么大,带湿冷的水气四面八方呼啸而来,鲛人就那么一个,怎么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冷风全都挡住?
柳依依还是觉得很冷,她低低垂着脸,单薄的身子像是风中的柳叶不住抖动。
鲛人想拉她回去,她温热的手却将鲛人的手紧紧握了住:“我总是觉得你不像是现实中存在的真实,因为你们向来只生存在于人们口口相传的古老传说之中,我甚至怀疑你是我坠入井底之后做的一个梦,一个美好的梦境,我害怕我睁眼醒来,身边没有你,没有光,只有无尽的黑暗将我吞噬,冰冷的井水将我吞没,直到失去呼吸为止。”
沧海之神的首生子们拥有压倒性的绝对力量,他们暴力凶残,他们嗜血狠辣,他们的耳朵可以听见万物的言语声音,但是他们长久生存在冰冷的海底为生存征战不息,所以他们没有人类那样细腻的感情,他们也不懂得这些细腻的,像是暗流一样纠缠在身侧,但是无法触碰的东西是什么。
故而当鲛人听见姑娘一连串的话说出口时,他一脸茫然的在怀疑人生,明明字句拆解开来都看得懂的,但是为什么合起来构成长长一串言语之后,自己反倒是听不懂了呢。
但是鲛人可以感觉到姑娘的不安,因为她纤细柔软的手一直攥在鲛人袖子上,紧紧的攥着,力度之大像是怕下一秒鲛人就会猛然跳进水里,然后在碧波之中永远隐匿行踪似的。
姑娘的声音里有几不可察的哭腔,说出来的话却是向来符合她性格的霸道任性。
“我不许你走,除非我死。”
鲛人终于明白了姑娘的心结缘何而来,他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类似笑的表情来,他漆黑颜色的眼眸最后再流转过去看了沧海最后一眼之后,低下头来看扑在自己怀里的姑娘,他的视线里全是她。
沧海是他的故乡,它养育了他,而他大半部分的生命也献给了它,献给了他的族人。鲛人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的年龄到底有多少轮了,深海之中没有日升月落,只有无尽的黑暗在蔓延,沧海的首生子们用深海火山的爆发作为年岁的截止点,迄今为止他见过了三次深海火山的爆发。
第一次他们被母神诅咒永恒堕入黑暗,第二次他在战争中失去了双亲,族人们为他加冕,奉他为王。
来自远古的古老的预言说他会成为鲛人诸王中最为伟大的那一位,但是在此之前他有一道劫难必须跨过。
劫难在第三次深海火山爆发之后,族人们因为与黑暗的战争而死伤无数,但是万幸,在海神的祝福中,首生子们最终战胜了来自幽冥之界的黑暗。
本以为灾难就此而止,可是当噬骨笛的笛声在沧海之侧幽幽响起,当某些年轻的鲛人们受不住诱惑涌向海滨,他才意识到诅咒应验在此时。
他用尽全力游向噬骨笛响起的地方,游向鲛人的梦魇之所在,他热切的盼望着,恳切的请求着,他希望沧海之神能再次眷顾他们让他们免受灾难,可是海神在这件事情的态度上总是过分的冷硬。
他没能够阻止那场以报复作为原因的屠杀,等到他赶到噬骨笛响起的地方时,年轻的族人们已经死去,他们面目狰狞的漂浮在海面上,血液从他们残碎的尸首上流淌出来,像是潮汐时密密麻麻的藻类,将目之所及之处都染做鲜红颜色。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鬓发苍苍的老者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神情悲悯的年轻首领,满是褶皱的皮面上挂着冷笑,“你们以为躲到深海里,躲到不见天日的地方,就能够躲开你们本该承受的报应么?事情远远没有你们想象之中的简单,将会死去的鲛人数目也绝对不会像是你所预料的那么少,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背弃规则的是你们。”他说着,矫健的鱼尾将他的身子撑出水面。
那是一场恶战,战斗的具体细节就连当事者,鲛人自己也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他恍惚间记得的是翻涌的血红色海水中刺鼻的血腥味道。
年轻的鲛人首领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人类的脆弱,他们的皮肤之柔软,甚至于鲛人用手轻轻划过,他们的身子就会往后无力的倒下去,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傀儡似的。
战斗的结局是一方团灭,一方重伤,鲛人是重伤的那一边。
因为战斗让他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没有余力可以游回深海,游回他自己的族人身侧,所以他只能像是无根的浮萍一样漂浮在海面上,直到有渔人乘船出海,一网兜头网住了他。
那个时候鲛人还没有从一连串的战斗中回复过来,所以他就被当成了来自深海的,毫无危险的生物扔到海市蜃楼上交易,并且被人买下扔到井底当了只莫名其妙的镇宅兽,独自在黑暗幽深的井底中生存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在两百余年后的某一天,人族的小姑娘瞪大眼睛往井底瞧,瞧见了鲛人苍白的皮面。她像是曙光照进鲛人黑色的生命中,与她一同降临在鲛人生命中的还有劫难。
显而易见的是,鲛人渡劫失败了,今时今日,在历经了两百多年的孤寂之后,鲛人觉得族人们已经放弃了自己,或许他的名字甚至已经被族人们当作逝者之名刻在墓碑上了,或许他们已经选出了新的首领来替代他承担责任,而死者是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的。
当加冕之后承担的庇护领导族人的责任被鲛人放下之后,是否要回到故乡也就变成了可有可无的选项,此时此刻吗,鲛人眼中只有被他自己当做曙光一样的明眸善睐的姑娘。
鲛人将怀中的姑娘纤细白皙的手拉出来,摊开她的掌心,用自己冰冷的指尖在她掌心上写字。
鲛人低着脑袋,指尖的一笔一划都书写得十分认真,好像那是他向自己的信仰许下的诺言似的,他的神情无比虔诚。
“不离不弃?”柳依依念出了他在自己掌心上写出的字,这笔画简单的四个字比任何轻松诙谐的讨喜言语都让姑娘感到愉悦。她眼眸中积滤的忧郁一扫而光,因笑意半弯了起来。
姑娘柔软的手掌紧紧将鲛人的手给握住,温热从她的手上传到鲛人心中。
恍惚中鲛人听见姑娘像是承诺般对他一字一顿的说,“不离不弃,生死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