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没带任何行李,买了一张去往家乡的车票,随人群涌入车厢,孤零零地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由于春运早已结束,而且这个季节也不是什么旅游旺季,所以车上人不多,直到出站也才零零散散坐了二十多人。
城市的繁华夜景被最晚班次的列车给毫不留情甩在了身后,那些灯红酒绿,那些光怪陆离逐渐被远方一亩亩水田和连绵不绝的山野所取代。
列车突然呼啸着穿过一个悠长隧道,眼前顿时一黑,看不到任何风景的我,思绪终于在黑暗中一点点抽回,我像是跋涉了几天几夜的旅人一般,疲惫至极地趴在了小桌板上,然后带上耳机,打开音乐。
撩人心弦的歌声娓娓而来。
“我为你,逐句细读你与我的过往。”
“细读你与我相拥的人生。”
……
“无人像你,多么上心。”
“给你一百分,难得有情人。”
“无人似你,这么伤心。”
“所以别离后,周遭也沉沦。”
伴随着这首循环了无数遍的老歌,我忘记了饥饿,忘记了麻木,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长梦。
梦回多年之前,而我在这场亦真亦幻的梦境中,成为了可悲的第三人称!
何耀阳去世之时,何明才八岁,他虽然从小聪慧过人,但依旧不能明白大人世界里的那些阴暗与复杂。
他大概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六月一日,那个黑色的儿童节。
何明向父亲要了一件礼物,他说自己想要一支钢笔,而何耀阳用身上最后一百块钱为他买下那支钢笔后,便跳楼自杀了。
暴雨倾盆之下,何明从警察手里接到了一支被鲜血染红笔帽的钢笔,他在老师陪同下,赶往了医院,见到何耀阳静静躺在病床上,却早已停止心跳。
失去唯一疼爱他的亲人,至此,何明的人生一片灰暗。
葬礼上,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亲朋好友一一悼念离去,等到温翠晗赶来,何耀阳早已入殡下葬,作为他的生母,对于自己这个儿子却只有痛恨。
他是她用来报复何耀阳的工具,而他却成了何耀阳余下人生的寄托。
温翠晗承认,自己尝试过去爱他,但只要一想到被何耀阳压在身下的那一晚,痛苦便如枷锁般将她层层束缚,她努力了,但她却因仇恨而失败了。
她恨何耀阳,也恨这个不应该来到世上的何明。
终于何耀阳死了,尚不明事理的何明在灵堂,孤独地等了整整三天,却等来自己母亲冰冷入骨的讽刺。
温翠晗将一切和盘托出,她告诉了他自己父亲的罪行,甚至告知何明那几乎不容接受的身世,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何明小小心灵中再也没有天真。
唯有日复一日的仇恨,如果野火一般烧灼折磨着他。
数年后,何明如愿考上大学,他便开始着手调查当年生父跳楼自杀的真正原因,于是,一段错综复杂的真相便清晰呈现在他眼前。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刚刚从学校毕业的何耀阳,找到最要好的两个兄弟,萧鸿远与苏成军提议下海经商,趁着互联网还没发展起来,投资做科技公司。
年轻时的萧鸿远家境优渥,当下便拒绝了他的提议,并说投资风险过大,他让何耀阳再等两年,于是,在此事之上,何耀阳与萧鸿远彻底闹翻。
后来,何耀阳找到苏成军,两人搭伙,东拼西凑十几万,凭借专业知识打拼数年成立了明光科技。
本以为事业会蒸蒸日上,萧鸿远却来电告知何耀阳市场风向不对,他劝告何耀阳尽快抛售现有产业,毕竟,萧家乃是以系统起家,他所能掌握到的消息自然比他俩要清楚许多。
结果,萧鸿远的一番好心,让何耀阳认为他是在嫉妒,无奈之下,萧鸿远去找苏成军商议。
苏成军听从他的劝告,与何耀阳爆发了冲突,昔日老友在办公室大打了一架!
而事实证明萧鸿远是对的,何耀阳的一意孤行导致公司濒临破产,一气之下,苏成军以公司总裁的名义抽走了大半股份,为此何耀阳被逼得负债累累。
无可奈何,何耀阳假借苏成军这个老总的名义,把仅有的一点资金拿去进行非法融资,那个时候,苏成军早已结婚生子,并接手了一家五金加工厂。
我刚过完六岁生日不久,父亲便被法院通告涉嫌一起金融诈骗案,涉案金额高达数百万,有几笔来路不明的资费被悄悄转让到了他和母亲的名下。
如果不想办法,不仅自己会坐牢,就连母亲也脱不了关系。
事已至此,母亲哀求他不要再去管何耀阳的生死,但父亲心中有愧,念及往日兄弟情义,便想拿钱去把何耀阳保释出来,自己这边再慢慢找律师想办法。
结果去的半路上就被抓了,原因是警方怀疑他聚众赌博。
父亲知道这肯定是何耀阳干的好事,又急又气,他开始死不承认,他要去见何耀阳,最后他才知道。
何耀阳非法融资失败之后,就走上了赌博的道路,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为了逃避法律制裁,何耀阳把一切罪证全都推到了我父亲头上,因为之前两人有过合作的关系,加上苏成军还有着非法融资的嫌疑,所以法院没怎么调查就把他给抓了。
再后来,何耀阳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欠下巨额债务后跳楼自杀。
那些债主找到父亲,为了我与母亲日后着想,他只好把加工厂抵押了去还债,眼看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父亲就让母亲把他告上法庭。
这样她才能洗脱嫌疑,母亲伤心欲绝,抉择再三,两人办理了离婚手续,并遵照他的办法,亲手将自己爱人送进了监狱,事后带着我改名换姓,远离他乡。
多年以来,母亲一直不敢告诉我当年的真相,她心里痛恨自己丈夫的同时也更加无法原谅何耀阳。
而何明,自以为是我父亲逼死了唯一疼爱他的亲人,那股无法宣泄的仇意在无形中将他越缠越紧,直至无法挣脱。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暴雨倾盆的夏夜,他抱着我坐在藤椅上,一遍又一遍说着爱我。
那般复杂,那般疼痛,那般自嘲……
所有阴暗全都在他漆黑眼眸中化为水雾,他把所有不堪忍受的疼痛和爱意生生嚼碎,然后残忍地咽下。
尽管自己已然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尽管自己那颗心早已在爱与恨之间,绞成了碎片,尽管世人宁愿相信他的爱是藏着尖刺,但他依旧愿意给予我深吻,以及最温柔的怀抱。
他有一万个理由弃我不顾,也有一万个理由爱我如命。
何明……
此生此世的痛苦,全是因我而起,却无法因我而结束……
“青青,我是这样地爱你,这样这样地爱你,”
这样地爱,这样地疼。
“青青,你怎么会这么折磨我?”
我趴在小桌板上,一遍遍重温着他的言语,回忆着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一举一动——略有喧哗的车厢,我却揪着胸口哭得几欲晕厥,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在现实还是处在梦境。
我错了,真的错了。
我不该来到你身边,我更不该答应成为你的未婚妻,我是个罪人,无法被宽恕的罪人。
他的报复都是理所应当,那一晚他完全可以将我扔给那个美籍华裔,可他没有。他的报复全都被揉进了看向我的眼眸之中,揉进了他给予我的怀里,还有他的深吻内。
每一次亲吻和拥抱,都是他在报复。
报复我,也是在报复自己,折磨我,也同样是在折磨他自己。
他的心痛如绞,如今也让我椎心泣血。
明白这一切,我怎么还能心安理得的待在他身边?
离开,是为了让他解脱。
我在他身边一天,他便沦陷一天,我若不在,再深的伤口也总会痊愈之日。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它会慢慢抚平所有伤痛。
而我如今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这一次离开,不需要再见。
……
走出火车站,抬头去看。
灰蒙蒙的天空就像我模糊了的双眼,透露而出的永远是迷惘,我顺着老旧街道,一路往家的方向而去。
当我再度站在那栋熟悉的老楼前,终于再也没有力气继续走下去。
我坐在廖无人烟的楼道内,看着天空由灰白逐渐转为青白,那道晦暗的颜色以老楼为起点,一直延伸到了老城的另一端,就像我胸腔跳动的心脏。
它的旋律一直一直往某个方向而去。
我坐得腿都麻了,手都快僵了,才颤抖不稳地拿出手机,翻出联系人,无数遍犹豫之后,手指一动,拨了出去。
很快,他接通电话,“有什么事?”
我擦了擦干涩的眼角,轻轻地,带着无力地挣扎,呢喃问:“萧毅然……你爱我吗?”
“青青,你怎么了?”
“你再说一遍……”我靠在锈蚀的铁栏杆上,虚弱至极地求他,这是如今唯一能让我和他解脱的解药,“你爱我吗?”
长久的沉默终于换来了他肯定的回答:“嗯。”
但他又沉声质问,“你已明白,何必多此一举……”
“萧毅然!”我打断了他的话。
泪水无声落下,又苦又涩。
我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量,勉强微笑求他:“我们,去英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