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急救室外的板凳上,看着自己灰暗的身影在头顶日光灯的照耀下,与雪白墙壁交错,在这幽静凝重的气氛下,似乎一切都已失了生气,唯独那不断飞舞触碰灯管的几只小飞虫,还做着徒劳地尝试。
父亲不断在走廊内踱着步,垃圾桶上戳灭的烟蒂也随着来来回回的步伐而逐渐增多,狭长的通道全被这如絮般的淡薄烟雾给笼罩,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我像是忘了上发条的木偶,接连变故,犹如倾盆的暴雨,忽然而至,让我连叹息都来不及准备,便已经发生了。
“我早该发现,”我哑然道:“如果我没有这么粗心大意……”
一双手搭在我肩上,萧毅然无力地劝慰:“别什么事都往自己头上推,放心,阿姨肯定没事。”
“唉!”
父亲的一声长叹,像是无意落进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千层浪花,所有人的心全都凌乱不堪。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在漫长等待下,“手术中”三个鲜红字体终于一黯。
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推门走出,我们连忙上前,还没开口,医生便解开口罩,“幸好送医及时,现在已经脱离危险期,没事了。”
听到这话,猛然间悬在我们心头的石头狠狠落了地。
那一瞬间,就连素来不肯弯腰屈膝的父亲,他的脊背也深深佝偻,他脸色苍白至极,如同大病初愈的病人,扶着走廊的座椅缓缓坐了下去。
那个即便面对着十年牢狱之灾也不曾惧怕的男人,在外漂泊数十年不曾露过丝毫疲倦神色的男人,却在这平静的夜晚,双手掩面,哭得像个孩子。
母亲从急救室推到病房安顿,父亲伏在床前,眼圈红着对她说:“春梅啊,你别吓我,我年纪大了,可经不起你这么吓唬啊。”
带着呼吸机的母亲,脸色苍白如纸,尽管奄奄一息,但她却仍旧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原来……你还知道害怕,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早就变得铁石心肠了呢!”
父亲抓着她毫无血色的手,只顾低头抹泪。
病房内,只余他一声声啜泣在进行。
母亲闭眼说:“一个大男人,你当着……女儿和毅然的面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我是怕啊!”父亲极力平复着悸动不安的情绪,“我怕你就这么走了,我该怎么办。”
母亲微微一笑,却如春风回荡,这一笑,勾起了无数或酸或苦的回忆。历经那么多的磨难,她的温柔一如既往纯粹,岁月给她以苦难,她给岁月以柔情。
如此平庸,也是如此伟大。
在以往,我从没想过,原来她也会倒下的一天,而在父亲面前,那个曾经咬牙拼死把日子煎熬过来的顽强女人,竟也会有这样幸福的笑脸。
十六年的浮沉,十六年的摇摆。
她却还没忘记,自己还能向他撒娇,我不曾想象,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皱纹布满额头的中年妇女当年也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呢。
或许,等待了无数个日夜,看到当年自己爱过的男人还为自己落泪,她某个愿望应该已经实现了。
不需要太多,这就够了。
“青青,”母亲转头喊我,我凑到她面前,“妈,好点了吗?”
“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她拍拍我的脑袋,眼神一时复杂起来,“青青,你不要胡思乱想,那些事真的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你爸固然有错,但那也是迫不得已,当年的他已经尽力了。”
我刚张口,母亲却打断我:“你听妈妈一句,离开何明吧,你待在他身边,难过的可不止是他一人。”
“离开他,为你也更是为了他。”
如今知晓真相的我,自然明白她话语中的深意。
是的,他应该恨我,却不该爱上我,我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萧毅然,喃喃自语:“早该这样了。”
那一刻,心中牵扯的某根线似乎一下断开,扯出血肉,鲜血淋漓。尽管胸口阵阵抽痛,情绪也已然麻木,可我却无法再落出一滴泪来。
他太累也太痛了,我要是再不明事理,何明迟早会为我而崩溃。
我不想自己无意成为一个刽子手,受伤总比死去要好,我始终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母亲又把萧毅然喊到床前,“毅然,阿姨知道你的心思,如果你不嫌弃我家青青,你们俩的婚事,没人会反对!”
萧毅然看了我一眼,无比平静地笑道:“阿姨,我就怕她嫌弃我。”
母亲规劝我:“青青,你要听话。”
萧毅然唇线微弯,似赞非赞地说:“她很听话。”
看他小人得志的嘴脸我就知道,这家伙在反着骂我,我张嘴刚准备反驳,可想了想最后还是忍气吞声,选择了沉默。
这时,一位护士走进来敲敲门,低声道:“好了,让病人休息吧,家属可以回去准备一下住院的东西,顺便去办理一下住院手续,缴清手术费用。”
父亲轻声轻脚地带上房门,对我说:“青青,你先在这儿守着,我回去拿些日用品来,”说完,对萧毅然一脸歉意:“不好意思,你每次来都要这么麻烦。”
萧毅然客套道:“叔叔,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你太见外了。”
我俩把父亲送出医院,我扭头才见萧毅然眼角那丝淡淡笑意还没消失,我冷眼瞪他,“萧毅然,你很开心是吗?”
萧毅然俊秀的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否认:“我有吗?”
那丝愉悦快要从他眼底溢出来,柔和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孔,在黑夜中像是一尊精工雕刻的雕像,那般迷人柔情的眸光,配着他难以抵挡的魅力,足以把任何一个女人给诱惑得神魂颠倒。
我一时看得出神,就这么与他无声无言地对视,我脸颊却先红了起来,然后在他注视下,心虚至极地移开了视线,可嘴上仍旧不饶人:“我什么时候和你成一家人了?”
趁我不注意,他却一下捉住我的手,拿在眼前,翘唇道:“迟早会的。”
我伸手去掰他的手指,可萧毅然却干脆连那只手也一并握在一块,他步步逼近,“青青,你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多久吗?”
一股无法抗拒的柔力压在我腰间,萧毅然此刻变得温柔无比,“跟我回去,好吗?”
“我……”
“你不要再拒绝了,”萧毅然不给我丁点机会,“你要是担心何明,没关系,他那边我来处理,一切都交给我。”
“等阿姨出院了,你就和我回去,然后你在家安心休息一段时间,等我把公司业务交接完成,我就带你出国。”
我看了看他,小声问:“凯墨在美国纳斯达克估值可是四百多个亿,你都不要了吗?”
“不要了。”萧毅然回答无比干脆坚定,“为了你,我什么都不要了。”
“到时候,我给你买一套大房子,就在伦敦海岸。”
即便明白有些事已无法回转,可我还是难免有些不舍,我习惯性地找借口,“我英语不好。”
“没关系,我教你。”
“那么远,我会想我父母的。”
“等安顿好了,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萧毅然亲昵至极地,轻轻地用手指触着我嘴唇,“你放心,有我在没有难题。”
萧毅然又皱起眉,“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难很难,但是你要听话。”
“好吗?”
我靠在墙上,垂头看向地板,我该怎么回答?我该听谁的话?
何明,如果我离开……你会不会恨我一辈子?还是会就此痛一辈子?
何明,我还能向你说一声对不起吗?
何明,何明……
我该怎么去忘了你。
我蹲下身子,用袖去拭干涩的泪水,医院地板上满满皆是未干的泪痕。
说再见,真的好难,也真的好痛。
我永远不会想到,我和他道别的开始,会是在这个朦胧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