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花已渐谢尽,藤蔓上稀稀落落几朵嫩白在风中微微颤栗。
铜镜幽幽泛着青光,映着一张已渐失去血色的脸庞,双目无神、双唇黑紫,唯一不变的是那一头如锦缎般的乌发。
铜镜上镌刻着“幸毋相忘”四个字。
他努力地将唇角勾起,露出一抹浅笑。
她的指间微颤,握着木梳,为他一寸一寸地梳,一缕一缕地顺,坚忍着的泪水在眸子里打转,终至忍不住一滴泪落在他的发间。
“王爷,晨间得了杨姑娘的消息,三保太监的官船已快到长乐港了,待他们入京面圣交了皇差,便来安陆看望王爷。”
“王爷你知道吗,杨姑娘说她在下西洋途中,还为郑家添丁进口了呢,大胖小子生于苏门答剌国,苏门答剌国王很喜欢,认了做干儿子了哪。”
魏蘼报喜不报忧,只说三保归航,却没有告诉梁王,这一次三保远航病逝于途中,回来的仅仅是他的骨灰。
“唔,本王想起当年在长乐港迎候三保归航的盛况了。那里的面糖鲛人,那里的小小绿衣,本王思之念之怀之爱之,铭刻于心哪。”
魏蘼面色稍稍一变,急忙低下了头,而梁王却于铜镜中看到了她的不安。
“蘼儿可有话要对本王说?”
“王爷。”她犹豫着,“当年的绿衣女孩便是蘼儿,王爷您可信?”
那件破了袖口的小绿衣,她深深地藏在奁笼的最底下,直到多年以后,在魏府那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
她没有特意去穿绿衣,因为她记着,昔日的少年目光落在她的脸庞和她的双眸,她相信,在他的心里记住的应是她这个人,而不仅仅是一件衣裳。
他缓缓转过身来,握住了她的手,轻抚着她腕上旧伤痕。
“本王早已知晓,绿兮衣兮,三星在天。其实,无论是古灵精怪的小长乐,还是智计过人的小蘼儿,都与当年的小绿衣一般无二。本王之所以从未提起,是因为……”
他依着她柔软若绵的双肩,微微一笑:“因为,你是或不是绿衣,都不重要。本王爱蘼儿,只是这样的一个蘼儿而已。就如你爱着的,不是梁王,而是朱瞻垍,对么?”
她再忍不住泪水如波涛滚滚而下。
“蘼儿莫哭。”他轻轻抬手为她试去满面泪水,又在她的鼻尖轻轻一点。
蘼花架在风中晃荡着又飘落几许花瓣,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又咳出了些许污血来。
受尽毒蛊攻心的苦楚,坚坚忍忍熬到了第三日,已是油尽灯枯。
他将自己蜷缩于她的怀抱里,枕着她的双肩,极力地压制住体内蔓延的虫毒,尽量使自己的脸看起来还是平和温润的样子。
魏蘼亦是极力地以笑脸对他,而两相依傍着的身体却都止不住地颤抖。
“蘼儿,本王对不起你,不能陪你到老……”
历尽了千难万苦,只换来短暂的相依,不甘,却战胜不了世事的无常。
心与神的相通,情与灵的契合,却终究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王爷须记着,行过忘川时,莫放手。”
他咳着拚命地摇着头:“不、不,你要活下去。记住我的话,不许殉。等来生吧,来生我不是王,只做荼蘼花间一滴露,只是湖畔一枝柳,或是,或是乡间小径一株草,若蘼儿还记着,便留意你走过路过的小径……”
她轻抚他黑紫的双唇,将头埋在他的心口,那里有一枚小小的玉叮温润似晨光。
“你若是荼蘼花间一滴露,蘼儿便是另一滴露,你若是湖畔一枝柳,蘼儿便是另一枝柳,你若是乡间小径一株草,蘼儿便是与你同生同长的另一株草。但你若不幸还是王,蘼儿也依旧是你的青松你的坚盾,生生世世,世世生生,不相离。”
他凝望着她的眼,轻轻颌首。
“蘼儿、蘼儿……”他渐渐地陷于昏迷,而他握着她的手却未曾放开过,多少次生死别离,而今终于走到了尽头。
她静静地抱着他,为他轻抚紧蹙的双眉,为他轻轻吟唱当年的歌谣。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他的神智不清,双目紧闭,却仿似在静静地听她的吟唱,因痛楚而紧蹙的眉间亦渐渐地舒缓开来,窝在她的怀中显得平静而安祥。
天色渐晚,他在一阵剧烈咳嗽声中睁开眼来,紧紧望着她,似在尽着最后的努力将她牢牢记在心上。
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溅在荼蘼藤蔓上,他唤了一声:“蘼儿,本王不舍……”
语未能尽。
魏蘼紧紧拥着他,看着他的双眸渐渐地熄灭了人世间的光芒,握着她的手也垂了下去,她懵懵然轻唤了几声:“王爷、王爷”,似怕吵醒他的安眠。
良久,她方才醒了醒神,放声号啕:“蘼儿也不舍啊!”
黄昏风起,最后的一瓣蘼花飘飘扬扬,落在他的额上。
……
“他终究还是毁在你的手上。”
张谨言滴米未进,形容枯槁,不言不语地守在梁王灵柩前,在头七这一天,她开了口,身体虚弱但射向魏蘼的双目如尖棘般锋利。
但此时任何尖刃与刻薄都刺不伤魏蘼,她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百官前来吊唁,她亦只是象个木偶一般地不停地回礼,若不是海棠强搀着她,是不可能撑到现在。
只是时不时口中泛酸让她想起,腹中尚有梁王骨肉。
她抚了抚肚子,这腹中儿来的真不是时候啊。
但是,她的眼中始终没有泪,在她的耳畔,总是回荡着他的声音:“蘼儿不哭。”
她记着他的每一句话,也记着他轻点她鼻尖的样子,他不喜欢她哭,就象她不愿意看到他眉间凝蹙的样子。
棺中人睡得安祥,穿着他最喜爱的白裳,眉间,放着被他的鲜血染红的荼蘼花瓣,已然干枯。
他已不再忧伤,那一瓣干枯的蘼花,终将指引着他走向极乐。
张谨言摘下了发间的莲瓣金簪花,轻轻地放在他的心口,唤一声“王爷”,又唤一声“姐姐”。
“姐姐,京城路遥,原谅谨言多年未能回去拜祭,但请姐姐放心,谨言牢记姐姐的嘱托,黄泉路上也当恪尽职守照顾好王爷一切。谨言,追随王爷去矣!”
一头撞在灵棺上,发出一声“嘭”地巨响。
“张夫人。”
待众人回过神来,张谨言已然头破血流死撑着攀在棺沿上不肯放手,再一蹬腿翻了翻眼,气绝身亡。
“娘。”新宁哀哀地哭得背过气去,但众人没有功夫去理会这个可怜的孩子,因为此时一位八百里加急的传旨公公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圣旨到。”
魏蘼被海棠拉着跪了下来。
圣旨只有几个字:“谨尊梁王皇叔遗训,令梁王妃不得殉。”
原来他为了她的将来早已做好了安排,一纸奏折早早送到了正统皇帝的案前。
她抚了抚肚子,明白从此人生又有了新的牵绊,只是这一片白蘼飞尽,来年春起时,再无昔日的颤动。
正统皇帝为梁王辍朝三日以示哀悼,又恰逢西洋官船归航,带回了无数奇珍异宝,正统皇帝便下旨千里迢迢将所有珍宝悉数运到安陆做为梁王的殉葬品。
在世人的眼里,梁王朱瞻垍生前深受皇宠,死后极尽哀荣,唯有魏蘼心中明白,他要的,和他所厌倦的,是什么。
次年,她诞下一个女婴,当今圣上亲自赐名“宁远郡主”。
“春来荼蘼发几枝,鸿雁归来君不归。”
攸忽十载,蘼花寂寂乱了流年。
她静静地等,静静地守,那镌刻着“幸毋相忘”的铜镜映照着一张依旧美丽却虚无缥缈的面庞。
在一个蘼花飞舞的黄昏,新宁郡主出阁的喜乐声中,她抱着铜镜,唤了一声“等我”,香消玉殒。
一缕幽魂归忘川。
她不知道忘川河上是否也飘着荼蘼花,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一个渡口等她,只知道这一个渡口遇不到他,还有再下一个渡口,几千年的轮回寻觅她不怕,只怕相逢时一句:你是谁?
歌为絮,衣她以锦裳,雾为马,载她如风行云,唯一的方向,是在水之滨他渐渐模糊的身影。
她向着他,因为她知道,终有一天,他们都不再忧伤。
阿冷做了这一生中最值得的事,就是炸开了梁王陵寝封门,将他的蘼小姐与梁王葬在了一起。
耗费了整整一生的光阴,她终于使得这份忧伤的爱获得了圆满。
数百年流光等闲逝,她与他最终融为了一体,幽冷的棺椁上,开出一朵红白双色的荼蘼花。
……
二零一九年一月三十一日,某博物馆。
解说员抑扬顿挫侃侃而谈,参观者对梁王冢出土的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赞叹不已,唯有一个女学生站在展柜前,望着一块刻着“欲随王逝”的铭牌若有所思。
在她的身后,另一个展柜里,金簪花泛着幽冷的寒光。
“流年易散,深情永恒,这‘欲随王逝’的冰冷终究不如‘幸毋相忘’来的暖心,不是吗?”
她回身望去,恰见他高高的个子,一身干净的白衬衫蓝西裤,眉目之间一缕出尘的气息,脸上笑得纯净、温暖。
(全书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