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寒凉,沉寂中偶尔传来一两声秋蝉的孤鸣。
斜径处已有些许黄叶零落。
樱桃树更是枝叶凋零毫无生气,只有它后面的那棵乌木依然纠纠挺立,绿叶如盖。
魏蘼远远地离开了梁王大婚的彩楼,悄然来到樛木独倚在这棵樱桃木下,深吸了几口长气,方才将自己纷繁芜杂的思绪静了下来。
那时的梁王,虽有万般心事,却如水般沉静,而今那依然沉静的面庞之下,多的却是说不出的阴郁与狠绝。
还有那时而勾起一汪邪魅的唇角,总令她心惊肉跳。
是谁曾说,要在这樱桃树傍,植一架荼蘼?
而今那人怕是连她这一枝还未开放的荼蘼花儿也恨不得连根铲去了。
“不如归去也不如归去,愿此生花前不相见,花后不相逢,两不相欠。”
她呢喃着,半壶佳酿在腹中翻江倒海,酒气上头,忽而笑着,轻扬青袖,唱起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一倒头便斜歪在樱桃树下睡去。
樛木依然如此幽静,只是这静谧里,没有了主人沉潜入睡的鼻息。
主人正沉睡在红红火火喜烛如昼的新房里。
纪清悠斜倚着锦榻,支着脑袋,静静地看着她新婚的夫君沉睡的脸庞。
他睡得并不安稳,眉间紧紧蹙起,双唇微微上翘,象一个不安的孩子。
“母妃。”他轻轻地一声梦呓,令她阵阵心酸。
“我在,不会再让你孤苦无依。”
他就是自己的孩子,一个需要很多很多疼惜、很多很多爱抚的孩子。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费尽了心思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命运对自己是如此的眷顾,不枉自己日夜在佛主面前的焚香祝祷。
能够一开始就让他信任她、依赖她,这便是最好的开端,她有足够的信心让他在往后的岁月里不再忧伤,重新成为那个超凡脱俗的人间仙子。
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温润的肌体去温暖他。
可是,那眉间的紧蹙,却怎么也抚不平。
“不忙,我还有一辈子的光阴,定能够抚平你的哀伤。”她喃喃地低语,在他紧蹙的眉间亲吻了一下。
这一吻,将他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惺忪中,一张凝脂玉露的脸庞正望着他浅笑如花。
“你醒了。”她声软如绵,甜润入心。
“唔。”他含糊应了一声,重又闭上了眼睛。
在静静地闭目片刻之后,他忽地瞪大了双眸,跳了起来,有些惊奇地望着赤裸着的胸膛,以及面前带着娇羞红晕的清柔女子。
榻下散落着他的粗布白裳和她的浅绿纱裙,那宽大的红盖头则丢弃在门边。
醇醇上头的佳酿已然退去,却还是头昏脑胀,新婚之夜如梦似幻,唯有锦桌上静静安放着的莲瓣金簪花是切切实实的存在。
案柜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两套新衣,一是月光白,一是雪芽绿。
清悠将自己收拾停当,仍只是往常清新模样,淡裳浅妆、朱唇一点,笑意盈盈间透出的慧质令梁王不由得心生欢喜。
“绿裳新嫁,看取眼前人。”梁王微微一笑。
“白衣初娶,锦袍未必真。”清悠亦笑意冉冉。
昨日出嫁之时,喜婆见她一身绿裳实在太突兀了些,非要弄了一块又长又宽的红盖头来盖住了她全身,还将阿弥陀佛念了好几遍。
也因为她披着盖头,看不清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人竟是穿着一身粗布白裳与她拜的堂,只记得当时妹妹瑾言不安地将她的衣袖扯了又扯。
而今看来,自己这一身绿裳是穿对了。
为梁王备好的白丝裳也是对的。
清悠欢欢喜喜将那备好的丝绸白裳捧来,亲自服侍着梁王穿上了。
新衣很合体,绸裳绵软亲肤,就象此时轻轻触碰着他的柔润指尖。
她为他束革带时也很灵巧,带扣的位置很合适,不紧,也不松,象从前苏木服侍他的样子。
只是,他忽然觉得心中一紧,隐隐有一些疼痛。
似乎曾有过那么一个笨手笨脚的家伙,手拿着带扣不知扣在哪一环,宽衣的时候又扯不开带扣直接用牙咬,被调侃两句便满脸通红不知所措,而那双灵动的眸子里闪耀着的光芒,总令他想起久远的长乐港的时光。
那些最初始的光阴,是如何开始,又是如何结束的?
曾几何时,“小长乐”这个名字,想起来便心中梗梗生疼,恨意难消。
清悠拾起地上的粗布白裳,笑道:“这布衫太粗糙了一些,不合身,也旧了,弃了吧?”
梁王懵懵然应声:“好。”
清悠又拉着梁王在锦桌旁端坐了,整了整衣裳,亲手砌好一盏茶来,跪下奉茶。
“清悠初嫁,原本是该给公婆奉茶,如今公婆既已天游,便以一茶奉夫君。从今往后,夫为天上三星,清悠恭谨侍奉,愿举案齐眉,永世和顺。”
梁王无言,轻轻点了点头,接过了盏来,啜饮了一口。
茶,并不是他习惯的那种温度,但他面上并没有露出任何不悦。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洞房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叩门声。
“禀王爷,入宫谢恩的辇子都备好了。”
“知道了。”梁王懒懒应了一声。
如果可以,他宁愿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入宫去,更不想见到那位新皇与太后,只是无论如何这赐婚的恩典及那堆满整座彩楼的赏赐还是要亲自去谢的。
“我一人去即可。”梁王的眉心一点焦虑,虽然眼下他仍是堂堂的大明亲王,但如今他的身份十分尴尬,宫中更是步步危机,新皇昨日可以大赦大赏,今日也可以送你上断头台。
就连救了新皇一命的襄王都被责令限期离京,更何况有夺嫡之嫌的梁王?这项上人头,仅是暂存而已。
清悠浅然一笑:“哪有夫君一人入宫谢恩的理儿?你我既已成夫妻,同进共退便是理所应当。再说,万一夫君遭遇不测,为妻又岂能全身而退?就算不能同死,亦逃不过从殉。如此这般,倒不如双双应对,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听到“从殉”二字,梁王的眉心又跳了一跳,心口的伤被撕裂开来。
失母之痛最难将息。
可恨那宫中皇宣,司礼籍载,口口声声、笔笔录记,都道那些女子是“自愿从殉。”
“本宫愿殉。”当母亲被逼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心中是如何的凄惶,苦苦哀求也求不来一个见儿子最后一面的恩赐。
他更恨自己姗姗来迟,未能够救得母命,也未能够见得最后一面。
梁王的痛与恨交织着,似一团火却烧不到仇人,只能任由那烈焰烧灼着自己的心。
似耳语般低低地呢喃:“此生所愿,必教天下女子再不受人殉之害。”
猛然间握紧了清悠的双手,急切说道:“若我不测,速速逃离,绝不可为我生殉,否则死难安息。切记切记!”
清悠轻柔反握了他的手,细语宽慰:“夫之所愿,清悠必将极尽所能助以达成,教天下女子不受其害。”
梁王定定望着清悠,拥她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