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深黑色的海，像是浓厚的墨汁。她被巨大的水压压得喘不过气，一只面目狰狞的章鱼忽然出现在墨汁中，布满血丝的眼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她想要逃，但墨汁牢牢缠住她的四肢，她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章鱼一步步逼近自己。
胸口好闷，快要吐了。
突然——
“醒醒，路小透，醒醒。”
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像水滴入墨中，将厚重的黑氤氲开，路小透从混沌中清醒，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空间，深灰色占据了主色调，简洁，但过于空旷，除了落地窗前的卡其色猫窝，没有看起来任何有温度的装饰品。
彻头彻尾的陌生感加重了先前事件和梦境遗留的恐惧感，不自觉缩了一下身体，才发现自己处于一个人的怀抱中，一惊，赶紧起身，谁知重心不稳，差点摔到地上，对方赶紧拽住她，叹息着将她抬起，稳当当地放到旁边的沙发里。看清对方是谁，她终于找到这陌生的空间里唯一不陌生的存在了。
——胡大福。
松了口气，本能地张口要说话，然而依旧无法出声。
了然她的疑问，胡大福赶紧解释，“这里是我家。你那个朋友出差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路小透摇摇头。
“想说不用了？”
路小透点头。
“不用什么不用，你的电话还在公司里，公安局那边留的是我的电话，万一他们要找你，我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人去。你先坐着，等等我。”
说完也不管路小透同不同意，径直起身走到浴室，水流的声音响起，从浴室出来之后又去到自己的房间，一会儿之后，拿了两件干净的衣服出来，分别是T恤衫和背心，塞给她，“虽然不想叫醒你，但你应该需要好好洗一洗，热水就快放好了，换洗衣物的话先将就我的穿吧，裤子你肯定穿不了，这件T恤长点儿，你能当裙子穿，至于背心……咳，你的那什么应该也穿不了了，这件背心厚一些，姑且充充数。明天我会告知你朋友，让她带你的衣服过来。可以么？”
路小透默默点头，不得不承认，他考虑得很周到。
浴室里。
热水的温度刚刚好，身上那股黏腻发寒的感觉总算有所缓解，但所有被吴民财碰过的地方，都让她觉得无比脏，不管怎么洗，怎么搓，皮掉了一层，开始渗血，恶心感也挥之不去。
连同过往的软弱和屈辱一起铺天盖地地涌来，眼泪溃堤而出。
害怕惊动门外的胡大福，路小透把自己扔进放好热水的浴缸中，整个人蜷成一团沉进水底，终于敢放任自己哭。
太委屈了。
太没用了。
经历过上一次之后，她拼命补充相关知识，无数次在脑中演练，以为已经强大了一些，然而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依然起不了多少作用。徐立辉……没有来吧。如果胡大福不出现，她这次就彻底完蛋了。
怎么会有这么没用的人。
怎么会有这么没用还有脸委屈的人。
她知道，道理她都知道，错在伤害别人的人，她是受害者，错不在她，可自憎感像山一样压着她，不容她喘一口气。
大约二十分钟后，从水里出来，路小透已经整理好心情，恢复比较正常的表情，她只需要这一会儿，哭一会儿就够了，她会被负面情绪压倒，但绝不会被压垮。何况，还在别人家里。
胡大福正往沙发上铺被子，见她出来，迅速放下被子，跑过去搀她，怕她摔倒什么的。大略打量一下，自顾自地笑起来：“还真是当裙子穿，长度合适，就是宽了点儿。”
T恤长到大腿中间，短袖刚好到肘部。路小透不太自在地拉了拉，走到沙发前坐下。
“还是不能说话么？”胡大福小心地问。
路小透摇摇头。
坐下后视线基本齐平，胡大福才注意到她锁骨附近不正常的红，破了皮，似乎还出过血，一直延伸到衣领下方。他记得进浴室之前并没有。是新伤。
轻易便能想象出什么状况。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怒又冒出头，胡大福握紧拳头，深呼吸，再深呼吸，让自己冷静，然后松开手，从医生开的药里找到外伤药膏递过去。
路小透又摇了摇头。这种程度的小伤，她平日里时有磕磕碰碰，也差不多，睡一晚，该结痂的结痂，该消痛的消痛，再过几天就完全消失。如果心灵上的创口也能够这么轻松愈合就好了。
胡大福冷着脸，“要么你自己来，要么我来。”
闻言，路小透微微叹气，接过药膏，与此同时，胡大福拿着吹风机坐到她身后，默默地帮她吹头发。
她感觉得到他在生气，但不懂为什么，于是把拒绝压了回去，任他动作。
不能说话和不愿说话，房间由此变成了一座空阔而静默的灰色荒原，荒原上的人各自固守，沉默是最大的喧嚣。
待吹风机完成任务，荒原重新变回了房间。
胡大福起身，将吹风机放回原位，然后接一杯温水放到路小透手中，接着拿出医生开的内服药，整理出今晚的药量，放到路小透另一只手中。在路小透吃药的时候，把剩下的药根据不同的分量要求列好，按照顿数分装。
路小透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内心有什么在静悄悄地生长。
药整理好，胡大福终于开口，“你睡房间吧。我睡沙发。”
声音依旧硬邦邦的。
路小透顿了顿，在纸张上写下：我最近没办法在床上睡着，只能睡沙发或者地板，所以你睡房间吧。
趁胡大福读纸条的间隙，迅速掀开沙发上的被子钻进去，身体朝向内侧，闭上眼。
预想中的反应没有，同意没有，拒绝没有，别的意见没有，什么反应都没有，这让路小透有些紧张，不知道胡大福怎么了。半晌，终于听到一声叹息。
他走近她，替她把杂乱的发丝捋到脑后，整理好被子。
“晚安。房间门我开着，有什么记得喊我。”
声线终于柔了下来，带着几不可察的无奈。
咔嗒，灯灭了，浴室方向传出水声，胡大福花了十分钟左右简单冲个澡，出来时脚步顿了顿，走向路小透，确认她还好，才回房间。
胡大福的住所位于市中心，万家灯火熄灭后的夜色并不静谧，时有往来的车辆发出的声响反而更嘹亮。对于疲累至极的人来说构不成影响，但对于怀有心事的人来说，难免刺耳了些。
比如胡大福。
让女孩子睡沙发，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大床上，本就过意不去，加上发生那样的事，总担心路小透会不会有什么状况，做噩梦、失眠之类的。
翻来覆去许久，终于还是决定起来看一眼，蹑手蹑脚来到客厅，沙发上被子敞着，空空如也，视线四处梭巡，在落地窗前发现那个娇小的身影，正蜷着腿坐在月光里，不知想什么。
路小透也注意到了他，四目相接，对他笑了笑。
“你怎么没睡。”
胡大福大为惊喜，飞快地跑到她旁边坐下，“你能说话了！”虽然听起来又干又涩，但确实无疑，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
“嗯。”路小透点点头，“谢谢关心。”
“有什么好谢的，身为上司担心员工理所应当。”说着兴冲冲地起身，“你等着。”
路小透疑惑地望着他走向冰箱，拿出什么，又去到厨房，类似微波炉的声音和倒水的声音过后，他端着一杯牛奶出来了。路小透接过，是热的。不由得想到公司里每天早晨雷打不动的热牛奶。
胡大福大约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立马撇清，“我是看你喝得挺习惯才弄的，那个人可不是我。”
路小透低头轻笑，“我知道。谢谢你的牛奶，温度刚好。”
之后便没了交谈，落地窗没有任何遮掩，月光毫无保留地穿堂而入，洒在并肩排坐的两人身上。从背后望去，像是一幅静谧而温柔的深蓝色画卷。
楼层较高的缘故，城市夜景尽收眼底，胡大福回房间后路小透就起来了，一直坐在这里，一直望着，惊悸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喝下温热的牛奶，闭上眼，彻底放松下来。
“真好。”
“啊？”
“这种高层楼的落地窗，真好。我最喜欢阳台和落地窗了，不仅能让整个屋子光线充足，又能很方便地乘凉或观景。楼层越高，视野和光线越好。”
胡大福有些得意，“那是，这可是我特意挑选的房子，位置和楼层都是经过精心考虑的。”
路小透笑了笑，忽然向他伸出手：“我们正式和解吧？”
“和解……什么？”胡大福一头雾水。
路小透将下巴搁在手臂上，娓娓解释，“跟你认识，是在我最糟糕的时候，之后糟糕的事情一桩接一桩，有时候觉得是不是流年不利，你总戳我痛点，又觉得可能是遇到了丧门星，只要不好的时候，总有你——尴尬的、痛哭的、脆弱的、愚蠢的。”
“丧、丧门星——”胡大福有些受挫。
路小透笑了笑，接着说，“但最后的结果都是你帮了我，我其实没有任何理由跟你斗气——要是你有时候讲话不那么损就好了。”
“……我对待女士一向绅士。”除了你。不知道为什么。
“看得出来。除了我。”
胡大福呛住。
“可能是我们相遇的状况尴尬过头了，让你提心吊胆好些天。想想也能理解。这次如果不是你，我恐怕现在想死的冲动都有。所以，决定正式跟你和解，以后即使你讲话不带脑，我也会尽量克制不生气。”
“……不信。”胡大福表情诚恳地摇头。
“……”路小透喝口牛奶，顿了顿，“之前邬娜娜的事情，抱歉。那天不该给你脸色看的，还害你留不住喜欢的人。”
“等等，什么喜欢的人？”
“你不是说过么，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邬娜娜各方面都很符合，也看到你们单独待在一起，你应该是对她有好感的吧。”路小透低笑，一脸非常理解的样子，“只是会议上，我以为就算别人不同意我的想法，你一定会。”没想到情况完全相反。
“不是，我没有——”
解释尚未出口，路小透摇摇头，截住，“没关系，原本意见不合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小题大做了。”
说完再次伸出手：“郑重道歉，以及，我们和解吧？”
这是自相识以来，头一次看见路小透如此温柔的模样，所有坚硬都卸下，露出最柔软的一面，连最隐秘的心也打开，不再设防。她的目光跟月光几乎完全融为一体，皎洁又清透。
胡大福感觉心里有什么在酝酿发酵，伸出大掌回握那只清瘦的小手，在那只手即将放开的刹那，忽然收紧了力道，将手的主人拉到离自己不到十厘米的地方。
嗓子有些发紧，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对视半晌，终于开口。
“路小透，我，可能，有一点，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