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憔悴的背影朝着西面走去。
山峰在他的身后慢慢离去。
他走的路似乎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更加重要的,绝对是。
很久很久,翡翠山已经看不见了他。
山当然不会看人,只有人会看山。
可是他却一眼都没有看这座山,仿佛离去就将永远离去。
倘若相离是一种痛苦,那相见更是一种痛苦。
最好的办法就是既然相聚那就不要离别,既然离别就不要相聚。
可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就在此刻,一匹马伫立在他的身后。
他与马之间的距离还是很远很远。
马上的人与他的距离同样很远很远。
马上的人与马的目光都直愣愣地盯着那渐渐在西面化为一点的影子。
这是目送,似乎是撕心裂肺的目送。
他要把那十二个头颅带到那里去?
等到他的背影完全在西面消失之后,马上人才调转马头。
她抹了一把泪水,然后变打马离去。
十二月二十五。
催命罗刹还没有死的消息就像瘟疫一样,瞬间便在整个江湖传开。
江湖上又是人心惶惶。
朱雀门那一战大多数人都有参加。
他们都不想被割下头颅。
他们见过寒暄杀人的手段!
而此刻,寒暄正站在坟墓前。
天边还残留一丝可见的夕阳,照在他那苍白的脸上。
完全苍白。
他站在墓前,目光定格在墓碑顶端。
天空寂静,大地寂静。
连风儿也寂静了。
墓碑前右面十二个人头,十二个墨者的人头。
他们头颅里的血已经流尽,可是面容却没有丝毫改变。
天太冷,一天一夜的时间绝对不能令那从身体上分开的头颅改变形态。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杀这十二个人,但是此刻似乎多多少少有点明白了!
寒暄没有说任何话,他又伸手到腰间,解下竹筒,崭新的竹筒。
他打开竹塞,将酒倒在地上,对着墓碑。
他敬这些已死的生命,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此刻一律平等。
是的,众生皆平等。
不平等的是理念,是性情,是行为。
突然间,寒暄的手在抖,他感到了什么?
他感觉到一股力量。
这股力量的强大不亚于神秘人。
这股力量向他靠近。
这是一股很强很清晰的力量。
这股力量比神秘人清纯得多。
“诸方无云翳,四面皆空明。清风吹香去,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翠身。无嗔亦无忧,宁不当欣庆。”
一个有着花白长胡须的老和尚走到寒暄身边,与他并排而站。
和尚满脸皱纹,却一直着眼于那十二个头颅。
他一直双掌合什。
他鞠了一躬,接着说:“罗刹施主,生命如烟,何必要去制造杀戮呢?”
寒暄没有看他,而是把目光投向天边。
那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寒暄淡淡道:“既然智慧大师都明白生命如烟,又何必要问?”
智慧大师扭头看着他那张冷严而惨白的脸,说:“施主是个聪明人,可明白我佛所云‘生命’的意义?”
寒暄道:“生与死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我们所拥有的只不过是生与死之间的那个过程而已,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无生命可言,又何来生命的意义?”
智慧道:“不,施主何必这般消极?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生命,乃至一花一草一木,而并非毫无生命可言。生命如烟,就因为它如轻烟般容易消逝,经不起太大的摧残,所以生命宝贵。我们每一个人都有选择生的权力,即使一花一草也不例外。而我们何不放慈悲些,定要做那个摧残者呢?还请施主三思。”
寒暄笑了,笑得是那般复杂而无奈。
寒暄收敛了笑容,还是淡淡道:“慈悲,大师所言不无道理,但是他们又何曾想到‘慈悲’二字?哪怕仅仅一次!倘若晚辈放过他们,那谁又放过那些无辜的生命?”
他的面容突然冰冷,他正色道,“正因为生命如烟,他们才肆无忌惮地残害他人的生命,他们才会认为生命微贱。如果他们都懂得大师的这番道理,那这个江湖也便宁静祥和多了。只可惜他们不懂,他们更不会去想,就算他们死时也不肯悔过。”他义愤填膺。
这是他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智慧点点头,道:“施主说得在理。我佛慈悲为怀,世人无知我等怎可无知?实在是不应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寒暄语气变淡,他说:“是不应该,但又能怎么样呢?”
智慧没有回答,他在沉思,他望了望坟墓,又望了望那十二颗头颅。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远方。他叹了口气,说:“方才听施主言语使老衲如醍醐灌顶。也许,施主的做法是正确的。但是,解决事情的方法有很多种,施主的办法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反而会让江湖更加凌乱,施主可否想过?老衲一直以为,对世人充满爱才能化解世人身上的戾气。”
寒暄道:“是吗?”
智慧很肯定地回答道:“是的。施主的行举只会让江湖更加凌乱,还会让整个就江湖陷入危机四伏的状态,施主可曾想过?”
寒暄道:“没有。”
智慧道:“施主何不去想一想?”
寒暄道:“它不值得晚辈去想。”
智慧摇摇头,又说:“施主可否记得十五年前中原的一场浩劫?”
寒暄没有动,笔直地站在那里,他清楚智慧要说什么。他道:“那又如何?”
智慧道:“十五年前,柳生无敌退出中原时曾说过一句话,‘十五年后将卷土重来’。而如今正是十五年之期,对于这个问题,老衲知道施主也甚为清楚。”
寒暄没有说话,他不想说也不会说。
这是未雨绸缪,即便是柳生无敌不会再来中原也要先做好准备。
智慧见他没有说话,便又接着说:“老衲此次下山便是为了此事,还请施主替中原武林着想,暂时放下自己的私怨,阻断异族肆机闹事,让武林复归平静。”
“让武林复归平静?”寒暄大笑,笑得很无奈,“武林几时宁静下来过?晚辈只是杀该杀之人,至于如何把武林搅得天翻地覆,我想大师严重了。大师不会不知道,凭晚辈一人之力怎能令整个武林为之动荡?”
这也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
智慧道:“施主切勿强词,事实已摆在眼前,施主何必再争呢?”
“事实?好一个事实。大师本是世外之人,对于这些事怎能看不透呢?”寒暄反问,他依旧望着天边。
智慧道:“不不不,并非老衲看不透,而是一切都源于施主你自己呀!”
寒暄奇怪,道:“我自己?”
智慧道:“不错。施主的做法有违江湖道义,并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施主的来历是一个谜,这难免不会让人连想道东瀛柳生家族。况且所有的事情都在指向这个令人颤抖的族别。”
寒暄没有说话,他不想说话,他听,现在他只想听智慧把话说完,因为智慧的根本目的还没有亮出来。
智慧见他并不说话,便又道:“还请施主说出实情以及施主的来历,以好让老衲给天下一个交代。”
寒暄道:“恐怕要让大师失望了。”
智慧道:“既然施主不愿意说,那为了江湖能够宁静下来,就烦请施主随老衲走一趟了。”
寒暄再次大笑,并转过脸对着智慧,说:“大师认为晚辈只要在江湖上消失江湖就会宁静下来?”
智慧道:“不错,还请施主见谅。”
寒暄道:“好,那大师可敢与晚辈打一个赌?”
智慧微笑道:“施主请说。”
寒暄道:“倘若晚辈从江湖上消失真能令江湖平静下来,那晚辈便永远不再出现在江湖。如果江湖宁静不下来,那又当如何?”
智慧道:“那老衲就不再过问施主之事,同时也不管江湖之事,如何?”
寒暄道:“好,大师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到时候可别忘了今日的这番话。”
智慧道:“施主肯定自己会赢?”
寒暄没有说话。
智慧点点头,伸出手道:“罗刹施主,请吧。”
寒暄转过身,随智慧一同离去。
在一条道路上,一条往东的道路上。
两个背影。
两个消失在坟墓前的背影。
消失在天边的背影。
他为什么要与智慧打这个赌?他的存活时间没有多久了,打这个赌有何用处?
倘若一个人能够改变整个社会的风气,那这个社会还怎能是一个完整的社会?
佛理往往会陷入一种极端的状态。
这是佛给自己设下的迷局,可是却很少有人能够解得开。
其实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
不论你是谁,多么蠢,多么聪明,都免不了给自己设下迷局。
旁人往往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而你却永远都被困在里面。
寒暄到少林又能够改变什么呢?
智慧的到来有能够解决什么呢?
也许,谁也不知道。
又或许,谁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