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浓雾散开,天边也悄然放出了光亮。雪,终于还是停了。
塞外依旧白茫茫一片,但见起伏不定的雪堆,谁也无法断定什么地方是平地,什么地方是陡坡。
在这广袤的天地间,万物静止中只有这么一个动点,着实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只蝼蚁一般。面对这前方的一切,我骤然间感觉到了一种绝望。全世界都是一个颜色,我无法判断我的去向,我的目的地在哪儿。
可是夏侯明月相信,马对土地有着天生的判断能力,即便雪再厚它也能感应得出。因为它们比他们更接近这片土地,更能够与这片土地进行沟通。所以雪霁依旧狂奔在这条通往天生的路上,如履平地一样奔跑着。她能够感受到它的虚弱, 她能够感受到它的无力。可是它没有停下来,她知道它绝不会停下来,即便是死也不会。
因为它爱寒暄,爱这个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一样的拥有着谁也不知道来历过往身世的一个可怜的浪子!
终于,雪霁还是倒下了,重重地倒在白雪当中。她和寒暄被甩得远远的,然而他们竟然一点儿损伤也没有。在雪霁倒下的那一刻,她听见了整个世界都在颤抖,都在雪霁的身体与这片土地相碰时发生的犹如地震一样的颤抖。
她紧紧地要着牙,用力握紧随身携带的这柄剑,吃力地撑起身。然后一步一步地朝雪霁走过去。痛苦的泪水溢满了她的眼眶,但是她知道她此时却是万万不能流泪的,因为她要保存体力。寒暄的命还在她手中,她的命当然也还在我的手里,如果她倒下去了,那整个世界都完了!
雪霁已经完全无法支撑下去。
它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
它喘着粗气,想站起来,想继续往前狂奔。
可是,疲惫、劳累使它不得不闭上眼睛。在它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它眼里的期待,盼望。她懂,她懂它的这种心里,她完全明白它的意思。
因为,它的头对着前方。
前方,是天山。
对,天山。
它使命终于还是完成了,它最后才安然地闭上眼睛,直到最后一丝气息停止。
雪在它身边化成一股股水,向周边流去。
流去,黄土一寸寸露出来。
天山还是到了!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可是她却一脚踩空,扑到在雪上。暄哥虽然压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可是她却感觉他竟然没有重量,她只感觉到一股淡淡的体温,将要从他身上逝去的最后的体温。
她咬紧牙关节,伸出手抓一把雪吞下肚去。猛抬头,凛冽的目光对准天山顶峰。那里就是她的目的地,她此时就像是一条疯狗一样发了疯似的站起身,又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天山走去。
天山的确已到,可是鬼医又在上面地方呢?
天山这么大,又怎么能找到她呢?
难道真的全凭天意?
可是天意到底如何?
谁能告诉她,谁又会告诉我呢?
天山,古为白山,又为雪山,因冬夏有雪,才有此名,即匈奴谓之天山。
唐时又名折罗曼山,高达二万一千九百尺,乃天山主峰;又东为那拉特山,横分新疆为南北二路,是为天山西段,自此而东分两支,一支顺海都河东南而下者,阔克帖克山脉,即汉书所谓北山,山脉直至哈密以东;其北一支为博格拉鄂山,东延至镇西而止;又北一支在博罗塔拉河之南,谓之博罗布尔葛苏山。
她当然绝不会相信天意,就算是天意她也要将之改变,就算是死她也一定要试一试。
猛然间她又再次跌倒,可是她却不会就此服输。
她站起身,再次朝前走去;再次跌倒,再次站起。她已不知道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多少次,虽然此刻她已接近精疲力尽,但她却绝不能服输,绝不能。
她有一次爬起来,吃力地爬起来。
没有人能够阻止她,更没有人能够改变她的意志。
绝对没有,就连死神也不能。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
暄哥的体温愈来愈低,四肢就像是被冻住一样逐渐变得僵硬,这不免让她的行动变得更加困难。
可她还是要背着寒暄朝雪山爬去,很深的脚印,很快的速度。
她不知道这茫茫无际的雪山当中哪一座才是鬼医所居之处。
唯一的只能一座一座地去爬,去找。
可是寒暄等得到吗?他等不到,我只能看运气,只能凭感觉。
倘若上天真要这么绝情,当真要我们死在这个地方,夏侯明月想她应该也毫无怨言。因为这个世界上我已毫无遗憾。爹、娘,女儿不孝,你们的恩情只有等女儿来世再报了!
她决定赌一次,所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相信她的直觉,所以她朝最高峰折罗曼山走去。
天山,是山。
是山就要爬。她终于还是爬了上去,终于爬得了一小半。
可是,峰崚如刀、如剑、如针,又晶莹剔透,看去无比美丽,可却是令人心寒胆战,被刺入心底一般。
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如此,越美丽越可怕。
就在此时,冰角绽裂,她的手抓无可抓,加之白雪坍塌,她滚了下来。
不,不是滚下来,而是梭下来。
她绝不能让暄哥再受一点伤痕,她使劲全力让暄哥压在她的背上,紧紧地压在她的背上。雪已填满她的口、耳、鼻。还有她的衣服。
她又竭力站起身,掏出胸前的雪,擦掉身上的雪。
又继续往上爬。
她的手被冻得通红,已经完全麻木。
可能她的脸也已被冻得通红,几乎也已经麻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她只恨上天,只恨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待她爬得了一小半,冰雪又崩裂。
她们又滚落下来,她知道此时用自己的身子保护住寒暄已是很难,但是她绝不能认输,绝不能。
她还是竭力站起来再爬,又一次滚下来。
还是站起来再爬,又一次滚下来。
这样的动作她不知道反复做了多少次,她完全不知道!
可是,这一次还是掉了下来。
这还不算是她的极限。
绝不是。没有人能够打败她的意志,绝没有人。
可是,现在怎么办?难道就这样认命?
她明显地感觉到了暄哥的体温有所回升,寒暄不会认命,她也绝不会。
虽然暄哥几乎没有了脉搏。
她转身看了看躺在远处雪地上一动不动的雪霁,再次咬紧牙关节。
再一次转身朝雪山爬去。
缓慢地,拖着沉重的身躯向上爬。
爬着,爬着。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一点会运动。
而且是缓慢得不能再缓慢。
雪团,一个个地朝雪峰下滚。
一个个地滚,滚得是那样的凄凉、凄凉。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她还在爬,只是几乎见不到速度,就像没有动一样,至于她爬到了什么地方。
她是全然不知道的,但是她不爬,他们都会死,都会败给命运。
冰裂、雪崩,她的手被冰雪砸起一道道血痕。她淡淡地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往前爬去。她已消耗了所有的体力,可是她还是绝不能认输,绝不能。
他们的身体已经被冰雪所覆盖。
她想,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她笑了,所有的情愫都在她的笑声当中,她明白,除了寒暄,没有人能够听得见她的笑声。
一动不动。
虽然寒暄的体温有所回升,但几乎僵硬的身体让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他的脉搏。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寒暄必定会死。
可是这又能如何呢?遇到这种情况,谁也没有办法。
她的双手完全僵硬,双脚同样僵硬,就连脸上的肌肉也僵硬了。
幸运的是,她的眼睛还能动,身体的温度渐渐恢复正常。
她相信,这个世界还是有奇迹存在的,一定有。
可是,现在,她该怎么办?
天,还是投下了暮色。
而对于这里,依然如同白昼一样。
终于,她挣扎着滚了一转。
接着,又滚了一转。
这儿似乎是平地。
她感觉到这里是平地,她也只有当这儿是平地。
所以,她又挣扎着滚了一转。
她不能停,绝不能停,她依旧一转一转地滚动着。
而每一次滚动都要耗费她很多精力,也要耗费她很多时间。
但她绝不会放弃的,她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一定有。
所以她要坚持,一定要坚持,不然只有死。
她就这样滚着。
她当然也不知滚了多少转。
滚了多少时间。
突然,不好,她心里暗暗一惊,可是她却说不出来任何话。因为她完全停不下来了,此时就像是一个滚筒一样不停地滚动着。
紧接着,她也昏了过去,潜意识里她还是有感觉的。
她骤然间感觉到冰冷,也感觉到疼痛,同时还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连同寒暄的身体都在往下沉,往下降。
她无意识地伸出双手到处乱抓。
她终于抓住了什么,是冰柱。
她知道,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抓住的就是冰柱。
因为她感觉到无比冰冷,也感觉到无比光滑。
可是,也因此,一阵剧痛让她不得不睁开双眼。
她的手脱臼了,可是他们还在雪地上。
她微微睁开眼睛,他们却是夹在雪地上的。
他们的两边是冰川,是晶莹剔透的冰川。
她突然间很庆幸,如果她的手不脱臼,那么她便活不成,寒暄更活不成。
她欣慰地看了看她这双手,正是因为这双手使他们有存活了下来。这一脱臼,对于她来说,是值得的。
虽然她的手,有数道伤痕,也流出了浓浓的鲜血。她的脸也一样。
奇迹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的手居然能够动弹,她自行接好脱臼的手。然后解开他们相连着命运的腰带,把了把寒暄的脉搏。
然后她抬手用口吸自己的鲜血。接着扭动身躯,挺近暄哥。
可是她的腰、腿、背却剧烈疼痛起来,疼得撕心裂肺。
她微闭眼,咬着牙。吃力地扳开寒暄的嘴,将嘴对准寒暄的嘴。
她只有把自己的血一滴不剩地喂给暄哥,否则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她知道此时的寒暄无法将我的鲜血吞下肚去,可是她完全没有了办法!她吃力地握住寒暄的手,竟然比寒冰还冰,她的泪还是流了下来,一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寒暄的手上。
她又竭力地拖着身子,站起来。抓一把雪,塞进口中,然后吞下去。她绝不会让你死,绝不会。
她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即使是用最原始的方法,即使没有多少把握,她也要试一试!她竭力伸出双手去解开寒暄的衣衫,一层一层地解开。
她几乎呆在了原地,她开始无法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完全不敢相信她自己的眼睛。她再次看见寒暄胸脯上的伤,这一次他们的距离会是这么近,近到似乎连为一体!她想象不出来她还会看见这样的伤痕!
有深有浅,有长有短,有宽有窄,有薄有厚。
她知道,这些伤痕有刀伤,有剑伤,有枪伤,有箭伤等不下于十余处,多处都明显地重复在一道伤口上。
简直是令人触目惊心。
简直是令人瞠目结舌。
可是她还很清楚,现在绝不是惊骇的时候,她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服,一层又一层。最后露出了雪白的肌肤,雪白的胸部,雪白的肌肤。
她缓缓地扑身下去,扑在寒暄的身体上,整个身体与寒暄的身体交织在一起。
然后她才将自己的衣服盖在他们的身上。
她吻着他的唇,然后她闭上眼睛,所有的呼吸都在他的脸上。
她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暄哥的身体。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寒暄的生命。
她不能让寒暄死去,就只有这样,即便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一路她岂非就是在用生命作为代价?
世间事就是这样让人难以想通透,这岂非就是这个人类美丽之处?
可是,这样能坚持多久。
明月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寒暄更不知道。
也许,他们就这样成为一座冰雕。
这岂不是人世最大的嘲讽?!
天地,还是那样的静,静得怕人。
死了一样。
雪,还是那样的厚。
厚得没有道理。
厚得没人敢想象。
冰川,还是那样的冰利。
像刀、像剑、像枪、像针。
像任何一样可以杀死人把人心逃出来的利器。
远处,响起了一首歌谣:
荡剑秋风,秋风天涯,天涯难归,唯有醉遍天涯。
何人与我?与我相伴,相伴至老,可惜无途,我怀南雁。
舍生忘死,漫漫长途,蔷薇来随,白雪归鸿。
游子泪,英雄途。
莫问前世有愧,只求今生无悔。
浮沉难,何人长啸,天意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