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八。
天山。
阳光斜斜地从窗户射进来。
明月睁开眼时,她已经躺在了床上,床是几块木板搭成的床。
没有人想到这事怎么一回事,当然,明月也想不出。
她全身都酸痛,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
她转着眼睛,她只有转着眼睛。
可奇怪的是,明月身上盖的全身羊毛编织而成的被褥,身上也穿着羊毛编织而成的衣服。
在众多群峰当中,怎么会有羊,怎么会有人用羊毛编织衣服?
外面,亮极了。
明月明白,这里是天山,自己并没有离开天山。
可是,是谁救了自己呢?
明月想不出,她知道。
绝对不会是清风,也绝对不会是上官云,更不会是碧侬,可到底是谁呢?难道是鬼医?可是鬼医又在哪儿呢?这未免太戏剧性了!
不。
寒暄呢?他在哪儿?他怎么样了?他是否还活着?
他不能死,绝对不能,要找到他,必须要找到他。
一瞬间,她全身充满了力量,她感觉不到自己饥渴,她从床上爬起,心慌意乱,她要找哪里去找寒暄?
她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雪已经停了。
可地上的雪还是很厚。
她冲到了屋外,但却无法继续行走。
她太累了。
她跪在雪地里,双手紧紧地抓住雪堆,她竭力地站起身,可是,她站不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她四下张望,她只有四下张望。
四面白茫茫一片,她看到的也只有雪,很深很深的雪。
她绝望,很深很深的绝望。
她流下泪来,她喃喃地说:“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老天,你怎么这么绝情?为什么不给他一点机会,为什么?”
她抬头对着天空,面目狰狞。
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以这样的面目出现,第一次。
半天,她终于垂下头。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雪地里,雪一点一点地融化。
她前方一个老人徐徐朝她走来,此人满头白发,一身白羊毛衫把她那瘦弱而细长的身躯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满脸皱纹刻画了一世沧桑。
老人道:“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幸运,而上苍也并非无情。”
明月猛然抬头,看着这位老人,说:“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他呢?”
老人微微一笑,道:“问题太多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你需要的不是我的回答,你应该知道。”
明月摇摇头,道:“不,我需要前辈的回答。”
老人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将话锋一转,道:“你用生命去救他,看来,他对你很重要。”
明月点点头,道:“比生命还重要。”
老人道:“你难道真不怕死?”
明月道:“怕,但我更怕他死。”
老人还是看着她,道:“难道他当真比你的命还重要?”
明月斩钉截铁地回答:“是。”
老人道:“如此执着之女子,恐怕以后会受很深的伤。”
明月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我甘愿。”
老人道:“好一个甘愿,好一个甘愿啊!”她重重地叹口气,仰头对着天空。
老人又道:“可是,值得吗?他并不知道,而且,他也不领情,这一点其实你比我清楚。”
明月道:“我清楚。但是,前辈又是怎么知道他不知道,不领情的呢?”
老人道:“如果领情,他也不会在受了这么重的伤的情况下不去医治,也不会由你一步一步地背上来,更不会让你用生命去温热他的生命。”
明月狐疑道:“前辈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道:“从你身上的伤,他身上的伤,以及雪地上的数条划痕。”
老人不等明月说话,又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明月盯着老人脸上的忧伤,问道:“听前辈的话语,他在哪里?”
老人沉沉道:“一个已死之人,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明月再次流下泪来,他说:“他……他死了!”她瘫痪般坐在雪地上。
她擦了擦泪水,又问道:“他的尸体在哪儿?烦请前辈相告。”
老人还是没有回答她,而是向着远方念到:“兰陵雪,冰川巅,苍茫无月绝情弦。”
她转身朝东方走去,又念到:“风湿衣,云作伴,万水千山何曾筌?深怜密爱誓终身,为卿憔悴欲成尘。可怜痴情无天证,一片雪域寄余生。”
天地,还是那样的白,老人也消失在了雪白的远方。
老人很奇怪,谁都看得出。
但是,明月却没有时间去想这些,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寒暄,一定要找到他,就算只有尸首。
她竭力撑起身,可是,她还是站不起来。
于是,她只好放弃。
她开始爬。
可是,爬向什么地方呢?
她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爬回屋是不可能的,而这茫茫雪域,什么地方又可以令她找到寒暄呢?
明月没有继续想下去。
她开始爬,和上山一样,靠运气。而这运气,当然与那老人有关系。
所以,她开始朝老人走去的方向爬去。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老人走向她。
这个老人年龄与适才那位老人差不多,但头发没有白,皱纹也不算多。
老人端着饭菜,满目慈祥,她微笑说:“姑娘你醒了?怎么出来了呢?外面天冷,回屋去吧。”
这位老人说话很奇怪,但是却处处关心。
明月同样没有多想,而是盯着她道:“前辈,这是哪里?”
老人将饭菜端进屋,然后出来扶起明月,说:“这里是天山东南角,北山中段。”
明月又道:“是前辈救了我?”
老人道:“是的。”老人把饭菜盛给明月,又说,“姑娘,饿了吧?来。”
明月没有吃,而是急切地问道:“前辈,能告诉我与我一道的男子在哪儿吗?”
老人道:“你是说你用生命去救他的那个男子吗?他……”老人没有再说下去。
明月含泪道:“还请前辈相告,就算是只有尸体我也一定要找到他。”
老人沉沉道:“何必呢?你为了他可以舍去生命,可他肯为你舍去生命吗?”
明月没有回答,因为她回答不了。
明月反问道:“前辈认为值得么?”
老人果断地答道:“不值得。”
明月把目光投向屋外,说:“当然不值得,谁都清楚。可是,在我心里,却是值得的。”
明月恳求道:“告诉我,好吗?前辈。”
老人道:“就算我告诉了你,你能带得走他吗?”
明月道:“就算是爬,也要把他的尸体带走。”她又流下泪来,接着说,“我从不信天意,可是,天意让我们找不到鬼医,我也只好把他的尸体带走。因为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一个他一生最爱的人。”
老人垂下头,说:“那个人在等他?为什么那个人是他一生最爱的人?又为什么那个人不带他来而是你带他来?”
明月望向屋外,说:“那个人已经早他一步离开了!”
老人叹了口气,迟疑道:“带走他的尸体又如何?难道要守着他的尸体一辈子?”
明月道:“就算不能和他一起死,也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守着他。”
老人再次垂下头,说:“好,先吃饭吧,吃了饭才有力气走路,才有力气把他带走。”
明月流着泪,吃着饭,一口饭拌着一滴泪,慢慢地咽着。
老人在一旁看着,无比心酸,泪水也溢满了眼眶。
天,还是冷极了。
明月吃完了饭,在老人的扶持下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老人道:“为什么不多歇息呢?你并没有多少力气。”
明月没有回答,而是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老人道:“高纹梅,你就叫我梅姨吧。”
明月道:“梅姨,晚辈明月。”
高纹梅道:“那男子叫什么名字?如此值得你为之宁愿放弃生命?”
明月道:“他叫寒暄,是一个剑客。”
其实她也不知道寒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今,她也只有用一个剑客的职称来为寒暄命名!
她们缓慢地走着。
明月又道:“对了,梅姨,适才那位奇怪的前辈是谁?”
高纹梅重重地叹口气,道:“她也是一个被爱所伤之人,一生为情痴,为情狂。可是,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在这茫茫无际的雪域里孤独终老。”
明月惊疑道:“难道她就是鬼医陈荣静?”
高纹梅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了,想不到江湖上还有人记得她。”
明月思忖道:“江湖传言,她一生中有‘三不医’可否是真?”
她深信,鬼医不会真的见死不救。
高纹梅道:“是啊,她确实有‘三不医’,但十多年来,有些事她也想通了。性格脾气也改变了不少。不然,你也不会站在这儿。”
明月更加坚信,她还是创造了奇迹。
明月微微点头,问道:“梅姨,请问我睡了多久?”
高纹梅答道:“三天。”
三天?
明月没有说话,高纹梅也没有说话,她们都在各自沉思。
她们都直视前方。
缓慢地走着。
雪,被她们的脚步划起了痕迹。
顺着东边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