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是雪。
当然,天山与雪是永远脱不了关系的。
明月明白。
你也明白,所有人都明白。
而冰川也是显而易见的。
所以,高纹梅搀扶着明月走了老半天,终于在一道冰川前停了下来。
冰川,很冰,很锋利,像刀、像剑、像枪、像针,像每一件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利刃。
天,还是冷极了。
明月迟疑道:“难道寒大哥就在这里面?”
她不敢相信,这个冰川完全是封闭的,就连风也无法灌入。而人,怎么可以进得去?
她实在想不通。
但是, 既然高纹梅带她来这里,定然是没有错的。
她唯有相信高纹梅,而且一定要相信,高纹梅没有必要骗他。
她明白。
只是,她不解的是这么一个冰川。
人怎么能进得去就算有穿墙的本领也无法呆在里面。
高纹梅点点头,道:“是的,他就在这里面。”
明月问道:“可是,这地方似乎连风也吹不进去而人怎么能呆在里面?”
高纹梅笑着反问道:“你不相信?”
明月道:“不,只是惊讶。”
高纹梅又道:“你可知道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
明月点点头道:“墨家机关术?”
高纹梅笑道:“不错,其实这冰川看起来非常严实,水泄不通。可是,里面却是空的。而这正是运用了墨家的机关术制造的。”
明月还是迟疑道:“依《史记》以及《诸子百家》的文库和《墨子》记载,任何机关术对于冰川来说都毫无用处,而这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高纹梅盯着她,又是好奇又是喟叹,她现在应当关心的是寒暄的状况。
可是她却偏偏对这冰川起了兴趣。
高纹梅道:“理论是死的,人是活的。任何事都可以去改变。”
其实,明月何尝不知道自己应该注重的是寒暄,可是她不得不用这些话来使自己的心情得到调节。
因为她最不想看见的是已经死去的寒暄的尸体。
而这又有谁能够明白呢?!
明月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已经把所有的伤心痛苦全部都吐了出来。
可是,她又问道:“梅姨,可不可以给我讲讲这冰川是如何被凿空的吗?”
她不想这么早就见到寒暄的尸体。
万分的不想。
在还没有见到之前,至少,还可以幻想,幻想他还活着。
可是,谁又能理解这种绝望的奢求呢?!
只有深爱过的人才能理解。
所以,你不会理解,高纹梅也不会理解。
高纹梅沉下脸来,道:“现在不是你知道的时候,既然想见他,话就不必多。”
高纹梅伸手触碰了一下冰川右面凸起之处,“嘭”的一声,冰川像一道门一样朝右边滑开。
冰川里面果然是空的,而且还有一些木板,一些木柱子以及很多羊毛,木柱子是相砌在四周而顶住顶端那层厚厚的寒冰。
不想见到这一切的明月终于还是不得不见到。
这是一种劫难,一种折磨!
明月几乎瘫痪在地,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她此刻的心情。
绝没有。
她的眼眶溢满了泪水。
正前方那木板羊毛堆中躺着的人正是寒暄,非常安宁,非常平静,没有什么痛苦,让人感觉到他在睡觉,而且睡得很熟,睡得很安详,任谁都不愿去打扰,任谁都愿意坐在他旁边慢慢地等待他从睡梦中醒来,可以等上千年万年。
高纹梅又叹了口气,拍了拍明月的手,以示安慰,她说:“走吧。”
高纹梅搀扶着明月缓慢地走了进去。
里面并不那么冷,这明月也没有想到。
她当然没有想到,也没有人会想到,冰川怎么会不冷呢?更何况有温度冰也不会融化!
明月挣脱高纹梅的手,流着泪跪在寒暄身旁,用手轻轻地抚摸寒暄的脸庞,很轻很轻,就像抚摸着婴孩一样。
高纹梅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绝对懂此时没有的心情,她眼眶也噙满了泪水。
她没有安慰明月,她并不是不知道怎么安慰明月,而是不想安慰,因为她一说话,似乎一切都变味儿了。
她明白,绝对明白,当初鬼医陈荣静也是如此。
所以,她只是看着,就这样看着,没有走也没有说话。
明月喃喃道:“你什么都没有带走,就连如雪姐姐你也没有带走。难道这便是天意?难道天意真的不可为?”
她摇头,又道:“我知道,你这辈子心里绝不会装下第二个女人。可是,现在你们都天各一方!你这辈子唯一剩下的心愿就是和雪姐姐葬在一起,可是……”
她泣不成声,接着,她又道:“不管怎样,我明月一定会带你回去,一定会将你和雪姐姐葬在一起,就算是死也要把你带回去。”
她抬头对着冰洞顶,泪还是不停地从她脸颊流下来。
她伸手抹了抹泪水,然后站起身,弯下腰托起寒暄的身体。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力气。
当然,她并没有去想。
高纹梅更不知道她这时的力气从哪儿来的。
明月感觉到了什么?
羊毛是热的,羊毛怎么会是热的呢?
寒暄已经死了,她的身体应该很冰凉,而羊毛却是热的。
她伸手到寒暄的背心,背心是热的。
她惊呼,难道,难道他没有死?
明月放下寒暄,转身对着高纹梅。
可是,高纹梅身边已经站着那位老人,一脸冷淡。
明月并不惊奇,而是对老人道:“他……他还没有死。求……求您救救他。”
老人冷冷道:“不,他已经死了,没法儿救了,你还是带着他的尸体离开吧。”
明月向老人跪下,流泪道:“不,他还有体温,他还没有死。求求您,求求您救他一命吧。我愿意用我这条命来换他的命,求求您,求您了。”她陆续向老人磕头。
老人冷笑道:“是吗?一个心脏烂掉一半的人就算你用命也换不了。姑娘,别幻想了!”
明月盯着她,道:“月儿求您了,师伯,月儿知道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啊!”
老人吃惊道:“你……你叫我师伯?”
明月泪流满面地点点头,道:“家母戚明香,是师伯最疼爱的师妹。”
老人仰头对着冰川顶,疑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出自何门何派?谁的弟子?该门派下有多少人?”
明月擦了擦泪水,道:“陈荣静,沧海派,位于五台山,沧海客门下,全派共五十人,而师伯您则是师公沧海客最疼爱的弟子。”
鬼医陈荣静连忙扶起明月,问道:“你父亲复姓蓝藤,单名京?”
明月点点头。
陈荣静抚摸明月的脸兴奋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明月道:“侄女明月。”
陈荣静扭过头,对着冰川墙,她流泪了,她说:“蓝藤明月,好名字,好名字。三十年了,师妹,我们已经有三十年没见了。我以为,这辈子我们已无法再联系,可上天待我不薄啊,我还能再见到你的女儿。”
高纹梅那沉重的脸终于绽开了笑颜,三十年来,她第一次见到鬼医这般激动与兴奋。三十年的时光,三十年的时光改变了陈荣静的容貌,改变了一切,三十年的时光任陈荣静在痛苦与折磨中郁郁寡欢。
高纹梅擦泪叹道:“是啊,三十年了。”她转过身对明月笑道,“月儿,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们呢?”
明月道:“在还没有知道你们真实身份之前月儿不敢告知。”
陈荣静擦干泪水,转身握住明月的手,笑道:“你和你娘一样聪明。”
明月却放开陈荣静的手,轻轻地朝寒暄走去,泪滴又不同地往下落。
她走到寒暄身边,又跪了下去,伸手轻轻地抚摸寒暄的脸庞。
她道:“我知道他还活着,我知道,师伯,求求您,救他一命。”
陈荣静盯着她瘦弱的背脊,道:“他对你真的有那么重要?”
没有道:“是。”
陈荣静又道:“他真的值得你肯为他舍去生命?”
明月道:“值得。”
陈荣静又道:“你爱他到底有多深?”
明月道:“不知道。我想用一生的时间去解答。但是,我想我没有机会了。”
陈荣静道:“是的,你已经没有了机会,因为他已经死了。”
明月摇摇头,说:“不,他没有死,他不会死,我不会让他死。”
陈荣静道:“我说过,一个内脏烂掉一半的人是不可能存活下来的。即便他现在还活着,也活不了多久。”
明月紧握寒暄的手,沉沉道:“不会的,他有活着的意念。”她非常肯定。
陈荣静轻笑道:“是吗,为什么这么认为?”
明月斩钉截铁地道:“凭感觉。”
陈荣静道:“你的感觉会欺骗你的。”
明月摇摇头:“我相信我自己,他本早就……”她哽咽道,“可是现在他还活着。这是雪姐姐的愿望,所以,他不会死。”
陈荣静转过身,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认为他的内脏会恢复?”
明月道:“不会,但我会让他恢复。”
陈荣静道:“你?连你娘都做不到的事情你能做到?”
明月道:“您能。”
陈荣静道:“我能?凭什么认定我能?”
明月道:“我既然能带着他来到天山,所以你能。”
这个理由很奇怪,没有人不觉得不奇怪,高纹梅也一样。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理由,从来没有。
陈荣静外号鬼医,就因奇怪而得名。
可她从未见过陈荣静有明月这么奇怪的。
可是,陈荣静却点点头,她并不感觉到奇怪。
相反,她认为很正确,非常正确。
陈荣静道:“好,但是……”
明月打断她的话,道:“没有但是。师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我能让他的内脏完好。“
这话更奇怪。
高纹梅听懵了,她甚至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陈荣静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道:“你知道这风险有多大么?”
明月道:“我知道,但是,只要有机会我都要去试一试,不是么?不试一点机会都没有,试了才有机会成功。”
陈荣静道:“万一不成功怎么办?”
明月斩钉截铁地道:“我对你有足够的信心。”
陈荣静流泪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和你母亲?”
明月道:“他们会支持我这样做的。”
陈荣静陷入了沉思,然后她道:“以我对你母亲的了解,你这样做会令她无法活下去。”
明月擦了擦泪,说:“不会,因为这不仅仅是我自己的事,这还是整个蓝藤山庄欠他的。”
陈荣静转身狐疑道:“蓝藤山庄欠他的?此话怎么说?”
明月道:“不是蓝藤山庄,他现在肯定会活得很好。”
陈荣静道:“为什么?”
明月转身跪在陈荣静面前,并没有回答。而是道:“他还有多少时间?”
陈荣静扶起她道:“六个时辰。”
明月扭头看了寒暄一眼,道“足够了!”
足够了?
这岂非是最没有欲望和最容易满足的要求?
其实也是最无奈的奢望!
明月对陈荣静道:“师伯,我想和他呆一会儿。如果有机会,月儿会告诉你的。”
陈荣静问道:“你真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他的生命?”
明月点点头。
陈荣静仰首道:“在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想,想通了,便来找我。”
明月道:“谢谢师伯。”然后便转身跪在寒暄身边,盯着他。
陈荣静不再说什么,转身,朝冰川外走去,走得是那样的轻盈而孤独。
高纹梅弯下腰拍了拍明月的肩膀,流泪道:“孩子,好好珍惜这最后的几个时辰!”
明月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依旧痴痴地盯着寒暄,一动不动。
高纹梅重重地叹了口气,擦着眼泪悄然转身,也朝冰川外走去。
天,还是那样冷。
雪,还是那样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