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没有太阳。
陈荣静站在屋前,垂下头,静静地看着明月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看得出神。
此时她的心情,可能没有人能够明白。
明月爱寒暄,爱到可以舍去一切,而当初自己呢?同样也是这般痴迷。
可是,自己是否爱错了?或者,是明月爱错了?又或者,两个都错了?
不,到底是谁错了?又或者,这只是梦,一场无知的蠢梦!
她冷冷地盯住地上的划痕,不知不觉地蹲下了身。
这是否是故事重演,又或者是上天给自己的惩罚?然而,却又为何要让无辜的明月来扮演这个女主角?这一切不是真实的,这是梦,梦你知道吗?陈荣静!
她微微闭上眼睛,泪水却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别骗自己了,陈荣静,这不是梦,这不是梦。
老天啊,你为什么这么无情,为什么!
本来世上所有的有情人都能好好地生活,可是你却偏偏要制造悲剧!
天意,什么是天意,难道这就是天意?!
她猛烈地睁开眼,双拳紧握。
前方,还是一片雪白,似乎永远都不会变,永远都不会。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轻轻地站起身,背负双手,目光移向前方。
高纹梅早已站在了她的身后,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她那瘦弱的身躯。
和她相伴三十年来,所有的一切,自己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自己了解她,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人能了解陈荣静。
了解一个人不容易,特别是了解一个非常奇怪的怪人。
因为你不知道她会做什么,会说什么,会想什么。
因为她随时都会反其道而行之,都会不按常规出牌。
所以,没有一个人愿意去了解一个怪人。
这么多年来,她是否会因为一个悲剧的到来而看清被自己埋葬在内心深处,时时用来折磨自己的一切?
她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她这一生尝尽了世人不曾尝过的悲痛,承受了世上最无辜的生活。
这一切本来都不该发生在她的身上,不该啊!
高纹梅流着泪看着她,依然静静地。
她明白陈荣静晓得自己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陈荣静很安静,她自己也不会把这种死一样的静打破。
两个女人,两个垂暮的女人,两个孤独而寂寞、相依为命的女人就这样站着。
静静地!
可是,陈荣静却问道:“你一定有很多疑问,是吧?”
高纹梅点点头,道:“是的,这么多年了,你从未放过你自己,这是为什么?”
陈荣静道:“你也失去过深爱的人,你应当懂。”
高纹梅摇摇头,道:“我不懂,一直都不懂。我失去他,只是因为他不值得我去爱。”
陈荣静道:“是么,那么在三十年前,你又为什么那么痛苦?”
高纹梅道:“我痛苦是因为一个生命的陨落,这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剧。因为人本身就是一个悲剧性的动物。不是么?”
陈荣静道:“错了,这是因为他也爱你,他希望你过得好。”
高纹梅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也似乎都没有了。
但她已经静静地看着陈荣静的背脊。
陈荣静叹了口气,道:“被爱的滋味肯定很好吧!可是,你不应该同我一道来天山。三十年的时光,你可以过得很好,你也不用在这地方受罪!”
高纹梅并不否认,她道:“是的。但是让我再选择一次,我同样会和你来到这地方。”
陈荣静狐疑道:“为什么?”
高纹梅也叹了口气,道:“你是我妹妹,你需要一个人来照顾。而这个人,就是我。”
陈荣静道:“你应该知道,当初我并没有把你当作亲人。”
高纹梅道:“但现在已经是了,不是么?”
陈荣静沉沉道:“用三十年的光阴来交换,值得吗?”
高纹梅斩钉截铁地说:“值得。”
他她知道,当初自己不跟着她,她根本活不到现在。
以她自己的思维来说,每一个生命的陨落都会引发一阵伤痛,她这也算是大爱了。
陈荣静没有说话,她已经流下了泪,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现在只有用沉默来代替一切,一切难以说出口的感情。
高纹梅懂,她历来都懂。她说:“你真的准备医治寒暄?”
陈荣静道:“希望月儿能够想清楚。”
高纹梅失落地道:“她比你还执著。看样子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陈荣静道:“如果真是如此,我也就试一试。”
高纹梅道:“怎么试?如何试?”
陈荣静道:“用‘移花接木’之法。”
高纹梅闭上眼,激动地道:“移花接木?把她与寒暄的心脏调换?”
陈荣静很平静,道:“是的,当今世上,只有此法才能救回寒暄。”
高纹梅道:“万一不慎怎么办?”
陈荣静道:“这就要看天意了,天意如此,也没有人能够扭转。”
高纹梅道:“难道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陈荣静点点头,目光冷严、复杂,她道:“没有。”
高纹梅睁开眼,怅惘地看着她,道:“难道月儿没有想过男人和女人内脏的区别?”
陈荣静垂下头,道:“她知道,但她要赌一把,不管结局如何。”
高纹梅沉思了一下,然后抱着希望道:“我对你有足够的信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的心乱了,彻底乱了。
她转过身,泪珠又再一次落了下来。
她道:“好,我去给你准备工具。”
陈荣静突然伸出手去拉她,道:“不,先去把月儿叫过来。”
高纹梅擦了擦泪水,问道:“为什么?”
陈荣静再次重重地他了口气,道:“我们上山。”
高纹梅不解地盯着她,说:“上山?”
陈荣静点点头,说:“是的,上山。”
高纹梅已经明白了她的这一举动,道:“为什么要下这个决定?”
陈荣静放开她的手,转过身,走了几步,仰头对着山顶,道:“明月的到来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我守了他整整三十年!这三十年的时光,改变了很多事情。他这一生做过的错事太多太多,他伤害过的人也太多太多!我留着他,虽然是在惩罚他,可是也是在惩罚我自己!在他入土之前,就让他做一件好事吧。这也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高纹梅终于激动地点点头,三十年来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此时才安然地放了下来。
她拍拍陈荣静的手,含泪道:“好,我这就去。”
三十年的时光,她本可以想得很透彻,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
难道这又是天意?
这岂非是人类最无奈的举措?!
天地,还是那样的白,还是那样的寒冷。
陈荣静看着高纹梅远去的背影,内心一片凄凉。
三十年的时光,只是用来守候一个已死的不爱自己的男人,连她自己都怀疑,到底值不值得!
难道自己还是那么懵懂?难道活了五十多个年头,涉世还是那么浅?
人,就是一个复杂的动物,愈活愈让人想不通,愈活愈容易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苦苦纠结,就越走不出自我。
我们往往在拼命地寻求简单、寻求清醒,也往往在泥沼里陷入得愈来愈深。
缺乏真性情是悲剧人生的后遗症,因而人不懂得如何腌制自己,不懂得如何才能使自己开阔。
陈荣静似乎已经明白了这一切,可是她的内心却是难受的。
其实,每一个人都清楚。
她缓缓地走进屋,在一个角落里,她拿出了一把尖锤,一条绳索。
她静静地抚摸着它们,自言道:“你们跟了我也有三十年了,今天过后,你们就不用受苦了!”她流下泪来。
她转身走出门,高纹梅和明月已将站在了屋前。
高纹梅轻声道:“准备好了吗?”
陈荣静点点头,道:“走吧。”
明月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她疑惑地盯着她们,问道:“上哪儿去?”
陈荣静并没有说话,而是将绳索递给高纹梅,便直直地往前边走去。
高纹梅道:“上山。”
明月更是不解,陈荣静不是答应过要救寒暄的么,而寒暄现在只有三个时辰,此时上山是为了什么?
明月道:“为什么此时上山?”
陈荣静道:“想要他活着就别问这么多。跟着我来。”
这条山路并不险恶,而且还比较平坦,因为这条路是延着整座雪山旋转的。只是偶尔有些冰凌角挡住去路,可是有陈荣静带的尖锤,一切都是那么畅通无阻。
然而,山上的气温远远低于半山腰,也远远低于山脚。
雪也非常厚,可以直接湮没到她们的大腿,而她们面临的最严峻的考验,是克服这种极低极低的气温。
当然,还有雪夯,可是这种情况很少,毕竟,在极低的温度下,雪几乎都是凝固的,也容易被压的很紧。
经过了艰苦的行程,她们终于走进了一处冰川地带,冰川两面有很多冰柱,冰柱很大,很圆,就像是艺术大师们的作品。
中间的空隙很大,但比较平坦。
这儿似乎很熟悉,明月的目光不停地在这四周扫荡。
对了,在不停地滚动时掉下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明月对走在她前面的高纹梅说:“上山的路就只有这么一条么?”
高纹梅点点头,道:“对,就只有这么一条比较平坦。”
明月已经明白了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
高纹梅感叹道:“我们就是在这儿救了你。”
明月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她说:“这条路你们走了多久?”
高纹梅道:“三十年。”她深了口气,又说,“足足三十个年头。”
明月又道:“三十年来,你们天天上山,天天在这条雪路上跋涉?”
高纹梅道:“十年前是,自那以后就是每一年来一次,每一次都是同一天,每一天都是同一个时辰!”
明月又问道:“就是救起我们的那一天?”明月已经听出了高纹梅的无奈与悲伤。
高纹梅道:“是的。”
此时陈荣静已经离她们比较远,她们说的话,陈荣静基本上听不见。
明月道:“都上去干什么?”
高纹梅目光凝重,面容凝重,心情也凝重。
她仰望陈荣静的背影,沉沉道:“去看一个不该看的人。”
明月惊愕:“无崖子?”
高纹梅点点头,其实,她实在不想提及这个人,陈荣静更不想提到。
但是,这已是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然而,从今以后,可能就真的不再提到他了,他将消失。
明月追问道:“难道他没有死?”
高纹梅沉沉道:“死了。”
明月继续问道:“当初师伯是怎么带他来到这里的?”
高纹梅道:“和你一样,只是,他已经死了,带上来没有你那么麻烦!”
明月似乎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她继续道:“三十年来师伯一直就这样守护着他,师伯她是如何做到的?”
高纹梅反问道:“如果换做寒暄,你做得到吗?”
明月道:“做不到。”
高纹梅狐疑道:“为什么,你不是愿意为他而舍去一切吗?”
明月道:“是的,但我绝不会这么漫长地守着他,我会和他死在一起。”
高纹梅继续问道:“他并不爱你,甚至在内心你一点儿位置也没有呢?”
明月道:“我不知道。”
高纹梅道:“是的,耗费三十年的光阴去守一个爱你的人,那种孤独、寂寞谁也无法做到,因为谁都愿意选择和他一起死去;而去守一个不爱你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些你师伯都知道,可她却守了三十年,三十年如一日地守着。其实,她一面在惩罚无崖子,另一面在惩罚她自己。她别无选择,无崖子伤她伤得太深太深,而她为无崖子做的错事太多太多,以至于最后将自己的师父沧海客杀死。这三十年来她都沉浸在痛苦与折磨当中。三十年啊,生不如死!”
明月尚小,入世尚浅,但是,高纹梅对她说的这些话,已经很透彻地明白了。
因为她自己也和陈荣静一样,对爱痴迷,不能自拔。
也没有人能够让她走出这个死亡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