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有人能够忘记这个事情,那只有死人。
世界上只有死人才没有记忆。
这不是事实,这是真理。
秋凤凤不得不承认。
现在在她心中,这一切都像是刚刚才结束的一般。
可是她却无法阻止。
她似乎没有悲伤,因为她现在需要的并不是悲伤。
绝不是。
悲伤永远都于事无补。
即便是那块鲜淋淋的血肉在她心底一层层解开,被风一层层吹开。
然而她还是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寒暄呢?他是否也如现在的秋凤凤一样?是不是也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秋凤凤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就是寒暄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就这样走,朝前方。
他们的步法不是很快,但也不是很慢。
秋凤凤一直跟在他身后,就像是他的下人一样。
他走一步秋凤凤也走一步,他停下来秋凤凤也停下来,他们一直保持一段距离。
他并没有让她跟在自己身后,更没有让她跟着自己。
他的手一直贴在大腿上,很平淡,就像是他那张脸一样平淡。
她在他身后则是双手放于身前,当真就如下人一样。
他们就这样走着,一直走着。
没有休息,也没有喝水,更没有吃东西。
这一夜似乎很长,长得让人咬牙切齿。
再长的夜也有过去的时候,就像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一样。
红花。
残红的红花。
就像是鲜血。
残红的鲜血。
寒暄站在树下,双眼直勾勾地盯住这朵红花。
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将目光定格在一个事物上。或许,有些事情的真相并不用自己去追查,它便会慢慢地浮出水面。
秋凤凤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并没有将目光放在这朵红花上,而是将目光放在寒暄的背脊上。
她此刻突然间很想再看一看寒暄身体上那些累累伤痕,她怕,她似乎很怕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她见过寒暄的伤痕,那些大大小小、宽宽窄窄,深深浅浅一层覆盖一层的伤疤。
那绝对比沙场上征战数十年的将军所受的伤疤都多,而且也都严重。
秋凤凤实在是想不出这些伤疤是如何烙上去的。
这时候她真的想脱下寒暄的衣衫,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仔仔细细地抚摸。
可是她又不敢,她怕,怕触摸到这些震撼人心的伤疤。
当然寒暄绝对不会脱下衣衫让她看。
她自己也很清楚。
这一夜里,寒暄一直再走。
从泥沼处就一直开始朝前走,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
而她也紧紧地跟在寒暄的背后,安安静静地只听得见脚步声。
寒暄没有说一句话,当然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而她也没有说一句话,就连咳嗽一声也没有。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到现在。
可是现在寒暄却停了下来,停在红花前。
残红的红花。
就像是鲜血。
残红的鲜血。
红花只有一朵,这朵花是蔷薇,红蔷薇。
这朵蔷薇前方是一栋草屋。
寒暄的手还是一直垂立在大腿上,似乎除了骑马的时候是例外之外,一直都是。
他必须保持警惕,随时随地。
可就在这个时候,秋凤凤的目光突然从他的背脊移到了他那双从他开始走路的时候就垂立在大腿上的手。
他的手在动,不是抖。
秋凤凤突然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粒石子。
紧接着,秋凤凤站起身,那粒石子直直地朝那朵红花飞去。
岂知寒暄已经移动身体,伸出右手接住那粒石子,然后一个翻身,站在红花背面。
秋凤凤诧异地凝视他的背脊。
“好,好身手。催命罗刹担当得起魔头的称号。”
这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声音是从草屋中传出来的。
就是红蔷薇前方那栋草屋。
寒暄没有说话,他将目光定放在草屋上。
秋凤凤忽然道:“哦,能够看得出他是催命罗刹的人很少,不看人而从身手上看得出的人更少。”
那声音哈哈一笑,道:“的确如此。”
秋凤凤又道:“所以你早就在这里等着我们?”
那声音道:“不错,我的确在这里等了一天一夜。”
秋凤凤忽然紧握双手,问道:“你知道我们会经过这里?”
那声音笑道:“不知道。”
秋凤凤又道:“哦?”
那声音道:“我这是在赌。”
秋凤凤忽然走上前一步,道:“很显然你赢了。”
那声音道:“我很少输。”
秋凤凤脸沉了下来,道:“你很喜欢赌?”
那声音道:“不是很喜欢,而是爱。”
秋凤凤忽然闭上嘴,她又向前走了一步,突然呼吸紧促。
寒暄说话了,他淡淡地道:“你想必很辛苦。”
那声音道:“哦?”
寒暄又道:“能够一天一夜听下属报告行踪的人很辛苦。”
那声音又哈哈大笑,道:“不错,况且移动位置却更加辛苦。”
寒暄淡淡地道:“这个并不辛苦。”
那声音诧异,道:“不辛苦?”
寒暄道:“这些事情你都不必做。”
那声音又大笑道:“不错。”
他不等寒暄说话又道:“在下在这里备好了薄酒,还请二位进来喝一杯。”
寒暄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他移动脚步走了进去,缓缓地走了进去。
秋凤凤跟在他的身后,双手握得更加紧。
就像是随时准备为寒暄拼命。
不,就是随时准备为寒暄拼命。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重要的。
明知道前面有危险,他还是要去,这是秋凤凤无法阻止的。
况且即便是他不去,秋凤凤也会去。
不只是因为秋凤凤的脾气性质与他的相同,而是这个危险肯定会透露一些消息,一些关于花如雪的消息。
秋凤凤本就是随时准备为寒暄而舍去生命的人,当然也会想尽各种方法为他打听到花如雪的下落。
即便是她心如刀绞,万般难受,也一定要为他打听出花如雪的下落。
草屋内部看起来并不像是草屋,而更加像是一个宫殿。
草屋四面挂满了山水画,仿佛让人身处在山水当中。
草屋内并不大,但是可以容得下四张桌子。
然而此刻却没有四张桌子,只有一张。
唯一的一张。
桌子上摆满了酒菜,红梅珠香、金丝酥雀、炒珍珠鸟、花菇鸭掌、挂炉山鸡。
还有一坛酒,一坛竹叶青。
坛身陈旧古老,就像是从地下刚挖出来般。
寒暄走了进去,他走得很平淡,就像是他的脸一样,他的手还是紧紧地贴在大腿上。
秋凤凤也走了进去。
她始终没有走到寒暄的面前,而是紧紧地跟在寒暄的身后,真的就像是他的下人。
酒坛旁边是一个中年人,但是须发也已花白,脸微胖,竖起一头整洁的头发,就像是一个员外。
他看起来异常威严,也很有慑服力,仿佛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连说话也不敢大声。
他在笑,笑起来很好看,好看的就像是一个年轻人一样。
其实他是一个中年人,快到老年的中年人。
这是不可否认的,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否认。
寒暄并没有看他,寒暄看的是那双手。
那双放在桌子下面的手。
那双手搭在大腿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断掉。
他什么也没有说,寒暄同样什么也没有说。
寒暄很少说话,少到可怜。
至于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寒暄坐了下来,但是他的目光还是在那双手上,仿佛那双手比什么都重要。
秋凤凤还是站在寒暄的身后,一动不动地凝视他的那张脸。
这个人是朱雀门门主秦海生。
秋凤凤知道。
但是秋凤凤并不奇怪。
因为此刻实在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令秋凤凤感觉到奇怪。
可是秋凤凤的双手还是握得很紧。
秦海生抬头朝秋凤凤笑了笑,道:“水月姑娘,为何不坐?”
对于这一点,秋凤凤到并不惊讶,因为她算定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在江湖上传开,所以她没有去否认。
更加没有必要去否认。
所以秋凤凤淡淡地道:“多谢秦门主好意,晚辈喜欢站着。”
秦海生还是笑着点点头,道:“那随意。”
秦海生的右手抬了起来,缓缓地抬到那坛酒,指着它对寒暄道:“这是竹叶青。”
寒暄淡淡地道:“我闻得出。”
秦海生又道:“我特地为你准备的。”
寒暄还是淡淡地道:“我也看得出。”
秦海生又笑道:“你还看出什么?”
寒暄依旧淡淡地道:“它至少已有三十年。”
秦海生点点头道:“不错。还有呢?”
寒暄道:“你为了这坛酒一定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秦海生眼里忽然露出了一种寒意,但不过他的脸还是挂着笑容,他道:“的确,只要你去过的地方我都已仔仔细细地查询过一遍。并且还知道,你喜欢吃牛肉。”
寒暄拒绝回答。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秦海生那只左手上,那只左手还搭在秦海生自己的大腿上。
秦海生打开泥封,将酒倒入碗中,然后将碗递给寒暄。
在整个过程当中,他都只用了一只手。
而那只左手依旧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