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边风卷叶,风尘葬花花遂吟。
碧侬的匕首,明月的剑已经架在了此人的脖子上,稍一用力,此人便会丧命。
明月厉声道:“放开他。”
这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脸色没有变,整个人很平静。
他的右手还是搭在寒暄的脉门。
碧侬的左手已触及到他背后的命门穴,但却被这人左手轻轻地挡开。
明月再次厉声道:“放开他,不然我杀了你。”
碧侬缓缓地拿开匕首,明月见状有些惊诧,但剑还是在这人脖子上。
碧侬收好匕首,对明月道:“明月姐姐,把剑挪开吧。”
明月更是不解,他说:“为什么?”
碧侬道:“他没有恶意,他是在给寒大哥察看伤势。”
明月的剑还是架在这人的脖子上,可这人却放开了寒暄的手。
他站起身,转过头微笑地对明月说:“倘若我要带他走,你还有机会这么轻松地拿剑架在我脖子上么?”
明月迟疑了一下,终于把剑移开。
碧侬并无欣喜,也无表情,淡淡地对这人道:“二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人道:“刚到不久。”
明月盯着碧侬,道:“二叔?”
碧侬说:“他是我二叔令狐云松。”
明月拱手对令狐云松道:“云松前辈,明月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令狐云松道:“不知者无罪。”
他走了两步,又道,“催命罗刹的伤势非常人能够想象的。”
他又仰天叹了口气,又道,“他还没有死,靠的是一个信念,可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信念呢?!”
令狐文华望了望他,冷冷道:“他现在如何?”
令狐云松道:“危险期已过,现在只能靠他自己。若有活下来的意志,他还可以活半年;若没有活下来的期待,那他只有几天的活法。”
这已是事实,他已不必说,可是……
令狐云松一步步走向令狐文华,突然跪在地上,跪在令狐文华的面前,两眼泪珠滚落,他泣道:“父亲,云松对不起您。”
明月吃惊地看着他,可是碧侬却毫无反应。
令狐文华也流下泪来,道:“你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你大哥。”
令狐云松跪着一步步向令狐文华靠拢,痛苦地道:“云松该死,云松不祈求您能原谅云松,云松只求见大哥一面。”
令狐文华闭上眼睛,泪还是不停地流下,他强烈地责备道:“你还想得起你大哥。”
他站起身,那憔悴的面容更加憔悴,他又道:“你大哥……你大哥已经……已经死了!”
令狐云松呆在那里,泪不停地从眼角流出。
忽然,他的手已经朝自己的脸上打去,他在打自己耳光。
他自语道:“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大哥,对不起,大哥,对不起……”
令狐文华没有看他,而是转身朝破庙外。
碧侬泪流满面,也没有看他,而是看着令狐文华。
只有明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该怎么劝令狐云松,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令狐文华和碧侬。
正当明月走上去时,碧侬已经抢在她前面蹲下身对令狐云松道:“别打了,二叔。爹已经原谅你了。”
令狐云松摇头泣道:“我害死了大哥,大哥却不怪我,为什么?我混账,我对不起大哥,我对不起你爹呀!”
令狐文华冷冷道:“可是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令狐云松道:“云松本不可原谅,永远都不可原谅。”
令狐文华道:“你起来吧。从什么地方来就回到什么地方去。”
令狐云松没有站起身,他十分痛苦地道:“父亲,孩儿请求护送你们。”
令狐文华冷冷地道:“不用了,我还没死。”
令狐云松道:“可是您的功力已所剩无几了。”
令狐文华还是以同样的语气道:“还有碧侬和明月,你走吧。”
令狐云松流着泪给令狐文华磕了三个响头,说:“孩儿不孝,您多保重。”
他站起来,转过身,朝破庙外走去。
刚踏入门槛时,明月走到他身边,对他道:“云松前辈,您能留下来那更好,我们的路还很长。”
碧侬也走了上去,擦干眼泪,还是淡淡道:“是啊。二叔。”她抬头望了一眼令狐文华,令狐文华还是背对着他们,她问道,“二叔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令狐云松没有转身,淡淡道:“我听说催命罗刹是被两个奇怪的祖孙救走的,我就猜到会是你们。我寻着车辙痕一路找来,便看见了‘蝙蝠王’俞笑笑的尸体,我便断定你们走的是这个方向,之后又看见了‘瑜伽风梅’及包掌柜的尸体。我这就一路找到了这里。”
碧侬忽然问道:“除了他们您还有没有见到其他什么人的尸体?”
令狐云松摇摇头。
秋凤凤呢?那五个黑衣蒙面人呢?
没有人知道,但碧侬与明月至少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秋凤凤可能活着。
碧侬又道:“留下来吧,二叔。”
令狐文华还是冷冷道:“让他走。”
碧侬没有说话,明月也不再说话,两人都转身看着寒暄。
令狐云松走了出去,然后淡淡地对碧侬道:“碧侬,让如雪姑娘入土为安吧。”
他渐走渐远,已经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碧侬扭头对令狐文华道:“爷爷,二叔他……”
令狐文华打断了她的话,道:“他的一切与我无关。”
他终于转过身,注视着寒暄,说,“找个清幽之地把如雪姑娘葬了!”
明月流着泪道:“可是……”
令狐文华道:“葬了她,早些让她安息。”
碧侬道:“爷爷,一般人死后几个时辰尸体就开始发黑,可是如雪姐姐怎么两天两夜才发黑呢?”
令狐文华道:“她和寒暄一样,身体中有多种珍贵的药材。他们应当食用了十来年的药物,这些药物在她体内沉淀。故而,药性发作,再加上天气转寒,才能使尸体保存这么长时间。”
令狐文华拾起烟筒,卷上烟,点上火,猛地吸了几口。
碧侬蹲下身去,明月也蹲下身去,扶起花如雪和寒暄的尸体朝破庙外的马车走去。
天地,静极了。
山,很美。
树,也很美。
叶子早已枯黄,并且已经落光。
今年的树叶似乎黄得特别早,也落得特别早。
此时已近黄昏。
墓已经掘好,他们没有锄头,周围也无半户人家,他们用的是几根较大的树枝,就这样挖、刨,足足用了四个时辰,树枝断了好几根。
令狐文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站起身,往丛林中望了望,又抬头望着天空。
他的脸,苍白,憔悴。
明月的手已经流血了,还有几个大水泡,她毕竟是没有干过粗活的人,她也不是干这种活的人,但她必须去做。
汗水已经打湿了她的衣服。
她转身呆呆地望着花如雪的尸体出神。
碧侬一脸心酸地打量马车,阳光照在马车上,马车也很平静地呆在那儿,当然,车中的寒暄一样也很平静。
碧侬站起身,朝花如雪望去。
碧侬流着泪吟道:“‘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家黔娄百事疾。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世事突变,人情冷漠!爷爷,今日碧侬才完全感受到元稹写这首诗的意境!”
令狐文华沉沉道:“是啊,世事突变,人情严寒呐,谁会为这样的一个人着想?!”
明月流着泪说:“若不是我的冲动,事情也不会到今日这个地步。”
令狐文华道:“你没有必要自责,有的事是我们谁也无法阻止的。”
明月道:“可是,如果我没有出现,事情又是另一番景象!”
令狐文华道:“他命中该由此劫,怎么也无法躲避。劫数已至,过多的自责只是徒劳,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尽力挽救这一切,把损失降到最小。”
令狐文华望着花如雪的尸体,又说:“翡翠湖她是回不去了!”
碧侬道:“爷爷,我们何不折回将寒大哥带去天山,求鬼医医治?”
令狐文华点点头,道:“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但寒暄又怎能承受得了花如雪之死,他又怎肯接受医治。而又如何才能求得动鬼医为他医治呢!”
明月沉沉道:“会有办法的。”
碧侬道:“是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
他们都在为自己打气,安慰自己,他们都明白,这个机会小得可怜!
令狐文华走到花如雪尸体旁,道:“把她葬了吧!”
三人将花如雪的尸体抬到墓坑,小心翼翼地缓缓地放下去,她的尸体居然没有异味,就像一个已经沉睡了很久的人儿。
起了风,微风。
明月捧着黄土,碧侬也手抓黄土,连同泪水洒在花如雪身上。
令狐文华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木桩,正用碧侬随身所带的匕首刻下花如雪的名字。
这一个场境,显得是那么的凄惨而荒凉。
天地间,只有泥土的声音,只有刻字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切都已灭亡。
泥土已经掩埋得一半,字也剩下了最后一个字,就在此时,一声巨响让三人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马车破裂了,寒暄已经站在了破碎的马车前,目光完全死亡,没有人能够形容他此时的目光,也没有人见过这种死亡的目光。
杀气无比浓重,他正在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来。
无尘剑在手中握得很紧。
就在一刹那之间,他整个人已站在墓旁,无尘剑刺向令狐文华。
也就在这一瞬间,另一把剑挡开了无尘剑,剑身拦腰折断,无尘剑已然被挡开。
寒暄反手一掌,正打在持剑人下怀,一口鲜血喷射而出,那人已跪在了令狐文华面前,右手紧捂胸口。
令狐云松直直地盯住寒暄,满脸竟是惊恐。
令狐云松大声道:“你们两个让开,否则他会杀了你们。”
明月与碧侬迅速退开。
只见寒暄将剑一挽,无尘剑已不知去向,而他的手却搭在腰间。
他跪下身躯,双手刨开花如雪身上的泥土,抱起花如雪,纵身一跃,站在红白映身边。
他走一步,红白映便跟着一步。
夕阳很红。
他的衣服,被血所浸染,血已经完全干涸。
他托住沉重的步伐,走着,一直就这样走着。
他脚下出现了血印,一滴一滴地伴随着他的步伐,没入黄土。
花如雪完全僵硬。
夕阳在他们身后。
天地,静极了。
他会去哪里?
没有人知道,唯一的一个可能就是“翡翠湖”。
可谁知道如何去翡翠湖?
除了明月,没有一个人知道,可明月也不是很清楚,倘若稍有不慎,便会死在鬼林。
天地,真的完全死一般的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