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击太大了,裴冬冬张着嘴,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彭昭也没想到两个人竟然能有这样的缘分,他上学的时候就听过教生物的许老师说她女儿在上初中,但是也没想过,裴冬冬竟然是她的女儿。
当初决定不去上学后,他撕了入取通知书,删掉了班上所有人的联系方式,换了电话号,从此跟十八岁之前的自己说再见,开启了另一种人生,哪怕后来重新回到齐水,除了师父吴岳海,他再没跟从前认识的任何其他人联系过。
顾雁走了之后,他的根没地方扎,脚始终踩不到实处,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明确,就是一个“过客”。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可能在停留过的某些地方也能结交几个好哥们儿,比如卢梭,但当他离开,彼此的生活都不会因此而留下任何困扰,出现任何问题。
他生性开朗,对谁都仿佛能掏心掏肺大大咧咧,偶尔看某个人顺眼了也会不计得失地对人好,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死守着心底的某条红线,自己不出去,也不让人进来。
但是没想到,跨过了这么多年,兜了一大圈,所经过的路,竟然在裴冬冬这里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圆……
“缘分这种事情……真的还,挺玄的。”彭昭也消化了好半天,满目唏嘘,最后也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裴冬冬始终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以为这姑娘也在消化这些年兜兜转转的一大圈,没想到长久的沉默后,等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他:“你怎么会是……省状元????”
“……”难得积蓄起来的感慨在霎时间烟消云散,彭昭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姑娘,觉得自己是不是这几年气场变了,体质莫名的开始遭奇葩了。
最早是卢梭,后来是庾欢,现在又多了一个裴冬冬……
彭昭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你至少应该先问问我,如果我说的都是真的,当年你妈妈出事,为什么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
“那是另一个问题,”裴冬冬说:“但现在,我很想知道的是这个。”
彭昭打了个哈哈,“所以你看,‘学习不好长大以后就当修理工’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学习好的也可以是修理工。”
要是平时,听出来他不愿意说,裴冬冬就不会再追问了,可是今天不行。
她既震惊又好奇,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对彭昭算是知根知底了——知道他有好几套房子,知道他会修车喜欢跑比赛,知道他是个有证的正经跆拳道教练兼裁判,更知道他是个有房不住、非得租老旧小破房子修摩托的怪人,虽然是个孤家寡人,心里却住着个白月光。
在“我喜欢他”的滤镜下,她看着彭昭,甚至觉得他像个潇洒又仗义的侠客,虽然看着不着调,可是关键时刻总能伸手拉身边的人一把。
对开车撞人闯祸的卢梭是这样,勉为其难陪自己跑了一趟他根本不想再回去的秦冲的时候,也是这样。
可是现在……她觉得彭昭这个人像是一本没翻完的书,有太多故事,也藏了太多秘密。
她双手托着下巴,微微仰起头,看着九月里明媚灿烂的天空,声音很轻,透着她并不想掩饰的好奇和渴望,“我……我能听听你的这段故事吗?”
彭昭点了根烟,叼着烟卷打火,声音含混地苦笑,“今天出门之前我应该查查黄历,看看今天是不是五行缺故事。”
裴冬冬回头看他,“嗯?”
“早上送我小师妹过来比赛,她也在问我,七中当年那个省状元学霸,到底是不是我。”
“我不怀疑‘是不是’的问题。”裴冬冬纠正说:“我觉得以你现在的这个人设,实在很没必要套学霸的壳子,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年的事情。”
“因为许老师?”
裴冬冬直言不讳,“对,还因为你。”
彭昭深深吸了口烟,“这个故事,可能有点长。”
裴冬冬问他:“你后面还有工作吗?”
“没有了,”彭昭朝场地那边抬抬下巴,跆拳道女子组最后一组的比赛已经接近尾声,“马上就结束了。”
裴冬冬托着下巴,扭头看他,“那我可以慢慢听。”
“因为一些事吧,”彭昭慢慢地说:“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妈就分居了,分居后,我妈带着我回了齐水,一直跟外公生活在一起。”
“一听你这称呼就知道小时候肯定不是我们这儿长大的,”裴冬冬笑了一下,“我们都叫姥姥姥爷,不叫外公外婆。”
彭昭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愣了一下,点点头,嘴角轻轻勾了起来,“是我爸家乡的叫法,我们都叫阿公阿婆。”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吐了口烟,声音低沉,带着一点陷入回忆中的、浸透了怀念的寥落,“阿公在我高二的时候病逝了,第二年——也就是我高考的那年,我考完没多久,通知书还没到,我妈也走了。”彭昭说着,顿了顿,反复抽了两口烟之后才能把话继续说下去,“那两年,我失去了我最亲最爱的两个亲人。”
裴冬冬紧紧抿着嘴唇,犹豫了一瞬,轻轻在彭昭的手腕上捏了一下。
彭昭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慢慢地继续说道:“打击实在太大了,我缓不过来。加上刚办完我妈后事没多久,就赶上了这里城市改建,我阿公是农村的,老房子和屋后的那片地都要动迁——这事儿一早就知道,但那时候正式下了文件,八月开始要动工拆除……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知道那种感觉,就是人也好,熟悉的环境也好,好像眨眼的时间,就都没了。”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不也是一样吗?”裴冬冬苦笑,“但我还有四个老人,家……家也还在。”
“所以当时心态就崩了,觉得活着都没了奔头儿,也不想看着熟悉的地方被推成废墟,就撕了入取通知书,骑车走了。”
虽然彭昭如今轻描淡写,但裴冬冬可以想象,这种不痛不痒的叙述背后,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经历过怎样的绝望。
——他是省状元啊,头顶光环,未来一片光明,却在希望最开始的地方突然止步,亲手毁掉了那么多年来读书奋斗的结果……
如果不是当时万念俱灰,谁能舍得对自己做这么残忍的事呢?
裴冬冬想给他点支撑,捏着他手腕的手不由得就用了一点力气,彭昭却抬起头,反而对她安抚地笑了一下,“结果就一路骑到了秦冲,然后停止了。”
“因为撕掉了入取通知书,就不打算再上学了,但当时还时不时总有各种大学的招生电话打进来,还有媒体采访的,再不然就是同学,我当时就是不想再跟任何人有一点联系,所以直接换了电话号。”彭昭说着,又点了一根烟,“直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再跟从前认识的任何人联系过,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许老师、你母亲……会在那场地震里丧生。”
“当时你突然进来帐篷里,跟我说让我照顾恰恰的时候,我也没想过,你是我妈的学生。”裴冬冬也深吸口气,唏嘘地笑起来,“你不知道,你考了理科的省状元,我妈他们七中的老师集体都要乐疯了。但是你去学校拿了入取通知书后,忽然就所有老师同学都联系不上你了,这事儿直到后来我家自驾游的时候,我妈还在说。就是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很担心,但是没人能联系上你——我当时没听我妈说你家动迁,她不是班主任,可能对你家的情况了解的也不是很清楚,她当时跟我说的就是想尽了办法,也联系不上你家里。”
“当然联系不上,我家里已经没人了,我当时给拆迁办留的也是没换之前的号码。”两个人的故事,没想到到了这里竟然连成了一条线,彭昭感慨地摇摇头,“世界还真是……挺小打开。”
“跟世界有什么关系?”裴冬冬纠正他,“此处应该说:‘缘分真奇妙’。”
“是挺奇妙的,”彭昭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想抬起来搓把脸——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每当他想不明白事情的时候就总想搓脸,这样能使他清醒一点,但是这会儿他微微活动了下手腕,反应过来手腕还被裴冬冬抓着,在短暂的一瞬间犹豫后,还是打消了念头,只轻声说道:“打死也想不到,当时救了个小孩儿又临时找了个人照顾,这人竟然还是我老师家的闺女。”
“什么叫‘老师家的闺女’?”裴冬冬“啧”了一声,“我这不应该也算是半个师妹吗?”
“对,算的,”彭昭从善如流地点了头,正想在说什么,还没等张嘴,背后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
猝然转头,穿安保服戴红||||袖||||标的大叔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瞪着他手里的烟头,又指了指自己的红||||袖||||标,“体育场禁止抽烟,你是裁判,你不知道规定吗??”
……红||||袖||||标上硕大的四个字,“禁烟督察”。
彭昭看看大叔,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烟头,挂着落寞萧瑟的脸上转眼堆起了情真意切的抱歉来,连忙赔着笑掐咩了烟头,“对不住对不住,我的错,我深刻检讨。”
大叔瞪了他一眼,“下不为例啊!”
“是是是,”彭昭把烟盒打火机一溜烟全都藏进了裤子的口袋里,“没有下次!”
“……”大叔气哼哼地走了,裴冬冬微微张着嘴,看着彭昭前后判若两人的变脸,嘴角抽了抽,“看不出来……你这情绪管理技能非常到家啊彭老板。”
“你知道什么,”彭昭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仿佛刚才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连声音都已经微带沙哑的人不是他,“这次运动会禁烟,对市民是号召,对运动员和裁判是规定——会场被发现抽烟,一次罚款两百块钱!”
“……怪不得。”裴冬冬明白过来,也跟着笑了起来,“两百块钱,还是值得表演一次‘变脸’的。”
“走吧,”彭昭拍拍大腿站起来,他一站,裴冬冬也终于意识到,刚才因为要给他支撑和鼓劲儿,所以才捏捏人手腕的自己的手……一直没有收回来。
彭昭一起身,她的手就被带了一下,这才下意识地赶紧收回来……要命的是,刚才握上去的时候明明什么旖念都没有,这会儿再看,却突兀得好像自己是故意占他便宜似的。
“我……”她脸色微红,喃喃地想解释,彭昭却大咧咧地弯腰伸手抓住了她肩头的运动服,直接把她也从座位上拽了起来。
“走吧,”他说,“小师妹,师兄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