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冬冬这话与其说是给裴恰恰听的,倒不如说是劝她自己的。
彭昭听出来了,嗦了口面,没说话。
裴冬冬可能没想到,这番话会误伤看似铜墙铁壁刀枪不入的彭老板。
裴冬冬说的没错,世界太大了,人太多了,每个人都很渺小——可是在渺小,也没有任何一个相同。
他再也找不到与顾雁一模一样的人了。
彭昭捧着面碗把汤喝干了,对面的裴恰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觉得他这个架势豪爽的好像是故事里准备上山打虎前的武松。
等他放下碗,裴恰恰眨巴着眼睛问他:“大鹏哥哥,你还要再来一碗面汤吗?”
把彭昭问懵了,“啥?”
“‘三碗不过冈’,”小不点儿一本正经地说:“书里说武松喝了三碗才有打虎的勇气。”
“……”彭昭失笑,他就算喝三十碗,也没法放弃自我挣扎,把这段伤疤抹去。
震后重建的秦冲县甚至已经找不到地震之前的样子了,援建的小楼打破了他们当初对古老村镇的印象,欣欣向荣的生机,人们脸上洋溢的生动的表情,在时过境迁之后再度踏足这里的经历者们感到安慰。
重建之后,这里作为震中,成了纪念基地,县城里快捷酒店和民宿,因为裴恰恰现在也大了,裴冬冬跟彭昭商量了之后,在网上订了一间民宿。
比快捷酒店便宜,一天298,三室一厅两卫,可以做饭。
一人一个房间,一大一小两个绅士把带卫生间的主卧让给了裴冬冬。
说是来找人,但因为没有线索,所以事先也并没有什么准备。
等凭着一腔热血终于到了这里,放下了行李三个人围着民宿的茶几坐下的时候,相互看看,都很茫然。
片刻后,被四双眼睛盯着的裴恰恰不高兴地往桌上一趴,逃开了他们的目光,“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来这里也没有什么心理感应,你们看我也没用啊!”
那声音听上去又委屈又生气,裴冬冬搓了搓他的脑袋,看了看彭昭,“要不,从你当年第一次遇见他那里开始吧?”
彭昭敲敲桌子,“我觉得,先去派出所看看吧,失踪人口都会有等级,说不定会找到相关的信息。就算没有的话,也可以把恰恰的信息留下,如果家里还有人的话,他家里人也一定在找他。”
裴恰恰倏地抬起头,这进门之前还有说有笑的小孩儿,这会儿眼圈都已经红了,“我拒绝。”
裴冬冬吓了一跳,伸手把他搂进了怀里,试图安抚:“恰恰,我们就是为这个来的,你想想……”
“我不去!”裴恰恰突然情绪非常激烈,猛地从裴冬冬怀里挣扎出来,倏地站起来,气呼呼地瞪着彭昭和裴冬冬,脸都气红了,说话间大颗的泪珠顺着胖乎乎的脸颊往下落,“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要把我的信息放在公安局!我不想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孤儿!”
……这是裴恰恰这几年来,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对裴冬冬说,他是个孤儿。
裴冬冬吓了一跳。
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漏掉了很重要的问题……
不管如何寻根,不管能不能找到父母,他现在太小了,他没办法去理智地考虑十几年甚至更久之后自己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埋怨,对于恰恰来说,眼前他能想到最直接的事,就是他有裴冬冬一家,他就有家有亲人,可是当这些家人和亲人要为他找父母的时候……他就不算是裴家的一员了,都是假的,他只是被捡来的孤儿。
裴冬冬后知后觉,从来嘴上不输人的姑娘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她莫名地开始紧张,为自己的大意自责,为裴恰恰的情绪忐忑。
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裴恰恰孤零零地站着,等了片刻却没等来任何一点声音,顿时更慌更难过了,一跺脚就要往自己的房间跑。
……刚跑到彭昭身边,被彭昭伸手一拦,手臂一弯,轻轻松松把他给划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也不顾小孩儿的挣扎,有好几年跆拳道课外班教学经验、专制各种熊孩子不服的彭教练轻而易举地架着他两条胳膊抱起来,摁着他坐在了自己腿上,“小孤儿要跑哪儿去啊?”
这个戳人心的词彭昭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带着几分调侃地说出来了,裴冬冬吓了一跳,“喂!”
恰恰气得想要他,彭昭把他左右两条手臂一交叉,禁锢在了身体两侧,小孩儿背对着他,左右回头都够不着人,这下没辙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不行吗!”
“不行,咱得把这事儿唠明白了。”彭昭说:“其实一直憋着气呢吧?”
裴恰恰哼哼着算是认了,彭昭笑了,“这一路装得还挺像。等有机会让你姐带你去影视城什么的蹲个点儿,兴许能蹲出个童星来。”
裴恰恰不乐意了,“我都这么难过了,你怎么还说风凉话!有没有人性啊!”
“有情绪就得发泄,憋久了容易变态,”彭昭笑呵呵地松了手,一手还拦腰搂着他,一手挠了挠他软乎乎的小下巴,“问你个问题吧,你觉得我怎么样啊?”
裴恰恰像一只别安抚的小猫,嘟着嘴不挣扎也不喊了,说话就带了点鼻音,“什么你怎么样?”
彭昭很得意地说:“我呢,有好几套房子,有一个摩托车修理店,自己开了个跆拳道的课外班,会骑很快的摩托车,也回修各种型号的零件,传统武术我也会,打架一般人都打不过我——你觉得我帅不帅?”
裴恰恰扭着头皱眉看他一眼,很矜傲的样子,“还行吧。”
彭昭眨眨眼,“可我就是个小孤儿。”
裴冬冬:“???”
“当年会骑行经过这里,就是因为我妈和我外公都相继过世了。”彭昭慢慢地说:“我妈还在的时候,跟我爸就已经很多年不联系了,所以我妈和外公没了之后,我也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裴冬冬坐立不安地抿了抿嘴唇,“……你从来没说过。”
“我们一共才见了几面,没事儿我说这些干什么。”彭昭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他不刻意避讳什么,也不去有意的渲染什么,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个跟自己无关的故事,“不过我对‘孤儿’的理解,可能跟你们不太一样。”
裴冬冬看着他,“什么?”
“就比如恰恰吧,”彭昭放开了怀里的孩子,恰恰连忙站起来,不过没再往屋里跑,站在彭昭面前愣愣地看着他,“没人照顾你了,没人陪你玩了,你在学校里被孤立,放学之后也无家可归,这才是孤儿。”他说着,抬手戳了戳自己心脏的位置,“自己的心不孤独的话,就不算。”
裴恰恰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可是又好像在偷换概念,小孩儿想说什么,还没问出口,就有被彭昭接着说道:“可是你有吗?”
恰恰懵懂地摇摇头。
“所以说,找到了亲人,你能得到的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两分爱,而不是把爱做减法。”彭昭说着,随手在桌上拿了一颗话梅糖扔给恰恰,“数学没学好啊小朋友。”
“瞎说!”裴恰恰瞪他,“我是‘双百状元’,双百,懂吗?!”
“行吧,”彭昭失笑,“那状元来自己做个决定,我们是先去派出所,还是先去当年我们遇见的那地方?”
裴恰恰想了想,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撕了糖纸,把话梅糖塞嘴里,咔擦咔擦地嚼碎了,“……还是先去遇见的地方吧,去派出所,我需要做点心理建设。”
彭昭打开手机,查了下位置,挺远的,还有点偏,这边过去差不多要十几公里。
“打车过去倒是可以,但是那边回来要打车恐怕不太容易,”彭昭开了租车APP,“地方挺偏的,我租个车吧,去哪都方便点。”
彭昭不存钱但也不缺钱,账上流水一直不少,属于那种今朝有酒,就不去为明天能不能吃上饭考虑的类型。所以他向来花钱大手大脚,舍得给卢梭填二十万的窟窿,也舍得给自己花钱买高兴。
但是裴冬冬不一样,她刚毕业,没上班,先租房子再搬家,兜里拮据,一听花钱就上火,一说租车简直牙疼,“不、不用吧……十几公里,打车不行的话,我看路上有租自行车和电瓶车的,我们租两台电瓶就可以吧?我也会骑,够用了。”
秦冲震后景观路修得比之前更好了,当初彭昭骑行经过的那段路已经成了现在的骑行景观带,县城里租车的不少,都很方便。
彭昭来的路上也看见了,之所以说去租车,完全是因为他也或多或少地有点心理阴影,不想再把从前的路走一遍。
不过裴冬冬既然说了,他也没矫情,也就这么同意了。
三个人两台电瓶车,因为路不熟悉,裴冬冬把掐掐放在了彭昭的车上。
一路骑过去,风景果然很好,不过意料之中的没什么收获。
裴恰恰什么也想不起来,倒是裴冬冬,顺着路一直往前走,走出了县城,本着散散心放松下心情的打算,漫无目的地一路往前走,竟然来到了当年那个观景台……
观景台也重新修过,裴冬冬狠狠吞了口唾沫,从车上下来,站在观景台的最边上,远远地看着中央的位置,不敢过去。
想到当年在这里高高兴兴拍照的父母,想到那张再没办法重拍一张的全家福,裴冬冬靠着观景台的玻璃围挡坐在路边,蜷起腿抱住了自己。
裴恰恰瑟瑟然地给从她兜里拿出了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强行捧起她的脸,给她擦了擦眼泪,“看,我就说不该来嘛……”
裴冬冬说不出话来,来之前被死死压住的情绪这会儿想泄洪了似的汹涌而至,她被巨浪翻卷进汹涌的疼痛和恐惧里,随着浪涛起起伏伏,快要溺毙。
彭昭把两辆车子都靠边停好,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问,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完了,走吧,回家。想吃什么?买菜去,我给你们做一顿。”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没有询问,甚至连安慰的意思都没有,可是裴冬冬抬头看着他,陷在回忆里不可自拔的眸子却重新聚起了光,“……回家?”
彭昭痞痞地挑挑眉,“走吧,哥带你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