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这病来势凶猛，只一夜，已是口不能言。御医们跪在殿里，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缓放轻，只静望着坐在龙榻边上慕容泓灏的明黄衮龙袍的袍角和他的绣龙靴。
慕容泓灏看着昏昏沉睡的文帝，静默的看着，眼底的光明明灭灭，最终幻化成一片毫无波澜的死寂。
慕容泓灏忽然想起几日前两人在天一宫的那番争吵，眼底有淡淡的不忍滑过。
一个人竟会一夜之间就老了，这个给了自己生命却跟自己斗了一生的人，如今就只是这样躺在这里，任生命流逝而无能为力。
天子如何，百姓又如何，最终不还是都要死的么？
叹息一声，慕容泓灏对身后跪着的御医摆摆手，“都退下吧……”
众御医如获大赦，连谢恩都不敢，悄无声息的退出殿外。
慕容泓灏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听见淑雯在门外禀道：“禀殿下，娴妃娘娘求见。”
慕容泓灏看看床上的人，叹道：“请！”
话音落处，就有一阵淡香随着走进的人在殿中浮浮沉沉，这淡香是慕容泓灏极其熟悉的味道，是自他幼年时就刻在心底的味道，如今，这香越来越近，竟让他越来越惊心。
“是您么？”身边的人刚刚站定，慕容泓灏就开口问道，他不敢转身，他不敢看过去，他不敢去面对。
“是我。”娴妃倒是回答的很坦荡，目光越过慕容泓灏落在文帝身上，轻笑起来：“我已经忍够了，再也等不了了！如今他死了，我才能，才敢去死！”
慕容泓灏闻言痛心疾首，闭了闭眼，才咬牙道：“为他搭上性命，值得么？”
娴妃笑的越发张狂，眼底的光更是晶亮的骇人：“值得！自然是值得！可是昊儿呀，我哪是为他搭上了性命，我是大仇得报，快意的很！”
慕容泓灏忽然转身，看着那神色张狂的人，一把握住娴妃的手腕，眼底里仿似要喷出火来，在嘴边的话咬紧了牙，才给咽了下去。
娴妃看着慕容泓灏睚眦欲裂的样子，目光忽然就柔和了，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柔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昊儿，此刻你心里对我的这一点爱护，我死也无憾了。”
慕容泓灏轻笑一声，别过头，躲开了娴妃的触碰，也松开了握着她手腕的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娴妃看慕容泓灏躲开自己，也不在意，只柔声说：“他知道我是谁，他对我的心我也知道，可是他的爱太可怕了，我不会原谅他！”
慕容泓灏惊讶的心口一颤，他咬着牙咽下去的话，她竟这么平静的说出口。不会原谅了，他的爱里掺了太多的鲜血和冤魂，确实太可怕了。
娴妃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人，言语轻柔，像是对文帝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在我心底，你连兄长半分都不及。不是因为你真的不及他，而是因为你的心太狠，我怕，我怕我爱了你，到最后连自己都没了！”娴妃说着给文帝掖掖被角，继续说道：“我不会就此让你死了，你若如此死了，那姓文的就越发的逍遥了！”说罢抬头看向慕容泓灏，眼神里精光闪闪，问道：“姓文的，必须死！”
慕容泓灏此刻倒是平静的很，只低声说道：“我自然不会留他！莫不说他害了盛氏满门，就是当年陷害舅父，我也饶不得他！”
娴妃听闻当年二字，眼神抖了抖，低声问：“你已知当年的事了？”
慕容泓灏平静相对，淡声说：“阙清家的消息虽然灵通，其中的秘辛或有不及，但是从那些简单的记载，也不难推测出来。”
娴妃闻言叹道：“当年，蓉妃进宫前，原是要嫁给给文氏的。婚期都订好了，可是一场家宴，王上看中了她，从此，一入宫门，此生两别。我只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我也知道他们情义甚笃，却未曾想，她肯为了文氏竟不惧死，那天天喂下去的是穿肠毒药，我想，他也是甘之如饴的吧！文氏竟会为了一名女子谋国，也算是真心了一场。若非我撞破了他们的密谋，他们也不会去害兄长，若非我对兄长说了实情，兄长也不会出手斩杀蓉妃，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失去他，怎么会失去你！说到底，都是他的错，都是他们的错！我要他们死！要他们死！……”
娴妃凌乱的话在最后因为情绪激动而被慕容泓灏一把搂住而截断，她靠在慕容泓灏胸口，激烈的情绪难以抑制，大口大口的喘息胸口起伏不定。
慕容泓灏紧紧的拥着娴妃，见她情绪渐稳，柔声说：“我来做，您，您要好好的……”
娴妃摇着头，低低笑起来：“你的手上不该沾上你父亲的血，这件事我来做……昊儿……到那一日，你要将我做的事昭告天下，我要成为你坐稳玉座的最后一块基石！”
慕容泓灏闻言低喝一声：“胡闹！我若用母亲的血来坐稳那玉座，我倒是此刻就能舍了的！”
娴妃笑意不减只是笑中多了些柔软，眼底也多了些温柔，柔声说道：“傻孩子，你的母亲是玉凰王后，我只是娴妃。”见他还要说话，不待他开口就又说：“我已经做了，此刻即使放手，已然来不及了！总是要死的，若能做惊鸿剑的魂，总好过，魂无归处的好！”
慕容泓灏紧紧搂着娴妃，只一径摇头，低喃着：“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曾想过，若是她做的，自己要怎么办，可如今，如今只想紧紧的搂着她，只将她这一生的悲苦都用自己的身子暖热了，许久许久，慕容泓灏低声说：“您怎么能舍得再抛弃我一次……”
娴妃终于再也隐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慕容泓灏紧紧的搂着她，紧紧的，紧紧的……
九公主有孕在身，无法前往侍疾，就由文思齐在天一宫守了一夜以尽孝心，直到次日清晨才出宫回府。
文思齐怕九儿担忧，挂心她昨夜可否安寝，匆匆回府就往凤和苑去。
“齐儿！”文天籁站在九曲回廊下，看着脚步匆匆的文思齐，低声唤住他，见他止步望来，说道：“你来！”
文思齐看着转身就走的文天籁，举步跟上。
文思齐已许久不曾与文天籁说过话，甚至是避开与他见面，自己不想去触碰的东西，却如何也遮掩不住了。此刻文天籁找文思齐何事，文思齐在心里已经猜出了八九，只是还想存一丝侥幸，可这一丝侥幸在想到母亲手腕上的那只翠镯后，烟消云散。
父子相知，父子最终也差了太远！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书阁，文天籁落座，看着静默站立在眼前的文思齐，扬手道：“坐。”
文思齐垂首谢过，落座就问道：“父亲有何吩咐？”
文天籁见文思齐恭谨有余亲切全无的样子，心底里有一抹酸涩渐渐洇开，他不知道父子之间，是什么时候，是什么事情，竟会离心至此。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当年的一念之仁，换来的却是他对我恨之如此！想到此处，文天籁不由说道：“你对为父诸多偏见，可为父至今所做皆是为了你。你恨也好，怨也罢，我都是你的父亲，你也永远都是我的儿子！”
文思齐望着文天籁，看着他斑白的双鬓和晶亮的眸光，不由就笑起来：“我确实永远都是您的儿子！我没有机会选择，我认命！可是您说为了我？将盛家灭门是为了我么？以我母亲来养蛊是为了我么？你是为了那个女人！为了那个已经死了的女人！”
文天籁被文思齐出口的话喝的一愣，抖着嘴唇说道：“你！你都知道！”
“是啊，我都知道！”文思齐笑的越发的冷，手紧紧握住椅子的把手，仿佛再用力一些就会将把手掰断了，他看着对面惊诧的文天籁，低声道：“我许久之前就知道了。当年的事，若是我，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那个妖妃！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到如今还让您念念不忘，她岂止该死，她就该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放肆！”文天籁被文思齐气的一拍桌子站起来，颤着手指着他骂道：“逆子胡言！”
文思齐仰头看着气极的文天籁，笑意不减，淡淡道：“若不是她葬在了王陵，我早将她挖出来，挫骨扬灰了！”
“你！”文天籁一步冲过去，抬手就要去打，却被文思齐一把握住手腕，只听他说道：“父亲何必气成这样！我只是说说，毕竟王陵我是进不去的！倒是父亲，您痴了这一世，为她害了那么多的人，到死她也是别人的女人，父亲，您真可怜！”
文天籁看着自己这个已经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儿子，想到自己叫他来的目的，咬牙压下心底的怒火，低声道：“王上若有不测，为父保你即位。”
文思齐听罢又笑起来，冷声说道：“或许您要失望了，王上身子好着呢！哦，或许好着也没关系，母亲为您养的蛊也快养好了，您操控着王上，自己做王去吧！我……不稀罕！”
文天籁惊道“你竟以为……”却没有说完，只是紧紧的盯着文思齐，点头道：“好！你稀不稀罕都没关系，你只要乖乖的坐上玉座就行。”
文思齐迎视着文天籁的目光，笑意渐渐浓烈，浓烈的一阵阵心疼。
这一次，应当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说话了吧，你将那只翠镯套在母亲手上的时候，我们父子之间，就再无亲情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