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逸云生辰过后,已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水月阁邻水而建,倒是比别处少了许多的闷热。
慕容泓灏有许多政务要处理,每日一早离开水月阁,有时候午时能回来与盛逸云一道用饭,有时候回来已是月上柳梢。盛逸云倒是对此习以为常,他走他欢欢喜喜的送,他来他欢欢喜喜的迎。觉得自己已经做了一个很是合格的王后。
这一日,盛逸云看着雨过天晴后那满池莲荷越发的艳丽,慵懒的靠在莲华厅的软塌上,等着他的客人。
“先生,天师来了。”暧儿轻轻的在盛逸云身边唤他,见他许久没有动,又说:“姐姐让他在外面候着,您什么时候想见了,我再去请他进来。”
盛逸云对于暧儿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手指越发用力的握住手边的素锦。生生将那素锦扯下了一块,紧紧的捏在手里,才在暧儿惊慌的拉扯中松开了手。起身看着暧儿将软塌上的素锦收了,准备去取新的来换,才拉住她说道:“不必换了,回头儿再说吧。去,去请先生进来!”
暧儿不知道盛逸云他们与无心之间的那些纠葛,可是她知道慕容泓灏每每提及无心皆是恨极了的。而他即位之后更是不许天师入宫,可见是他们之间有着很不愉快的往事。而盛逸云今日请他入宫,还是这样的反应,更是让暧儿一阵阵的担心,想问又不敢问,只静静的望着盛逸云。
盛逸云看着暧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抬手摸摸她的脸,笑道:“去吧,我不碍事。”
“嗯。”暧儿点点头,退了下去。
盛逸云转身走到软塌边,抚平自己的衣衫,端坐在软塌上,目光静静的望着门边,等着那个人走进来。
多少年了,我都算不清了,我们,还是活着,见面了!
无心匆匆走进水月阁,没有心思去看满院的莲荷,跨步上桥,直走到院子里,跟着瑾瑜的指引,一路走到了莲花厅里。
“王后万安。”看到厅中的盛逸云,无心忙快走几步,敛衽行礼。
“先生免礼。”盛逸云轻轻勾起唇角,看着面前这个已经两鬓斑白却仍是目光炯炯的人,心底里的激荡一层一层的翻起,他却是脸色平静的起身走到茶桌前,落座椅中,笑道:“入宫几年了,竟是第一次请先生到阁里来,是若山不周,还请先生用盏茶,只当是赔礼了。先生莫要怪若山不懂事。”盛逸云说着就提起炉上正沸的水,注入茶盏。一阵热烫的茶汽升腾,一阵茶香盈鼻。
“老臣惶恐。”无心深深一拜,站在原处没敢动。
“先生快请入座。”盛逸云抬眸笑望着无心,柔声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原是若山该行大礼的,只是君臣之别在前,也只能请先生恕若山无礼了。”
“老臣羞愧!”无心听罢盛逸云的话,见他虽然处处礼待,却字字句句如芒刺一般扎进心里。不敢等盛逸云三请,忙走过去落座,低声谢道:“多谢王后。”
盛逸云只是轻轻一笑,将茶盏放到了无心面前的桌子上,柔声说道:“这是我喝了二十几年的茶。我爱极了这味道,今日请先生尝一尝。”
“谢王后!”无心垂首轻轻的双手捧起茶盏,看着茶盏里的茶汤,问着茶水清苦的香气,轻轻喝了一口,入口的苦让他一愣,抬眼看了盛逸云一眼,见他也垂首喝茶,便一仰头,将茶盏里的茶水大口饮尽,满口的苦,瞬间漫满心头。
“先生可喜欢这味道?”放下茶盅,盛逸云笑望着无心,又说道:“先生所赐,若山一刻都不敢忘。无论是治世之学,还是这满口的苦!”
“王后确实记的清楚,比老臣记的清楚。”无心终于还是坦然一笑,“虽伤你至深,可我不后悔。”
“先生家国为大,何必后悔呢!”盛逸云笑着摇摇头,将手臂放到桌子上,伸到无心面前,拉起了衣袖,笑道:“今日请先生来,是想请先生为若山切一切脉。”
无心看看满脸笑意的盛逸云,又看看伸在桌子上的手臂,忙正襟危坐,庄重了神色,落指号脉。
盛逸云看着无心脸上的神色从皱眉狐疑又转为震惊,最后变成了欢喜,于是笑道:“看先生的神色,若山想的,当是没错了。”
“恭喜王后!”无心起身长拜,心中欢喜异常。之前因为他深知盛逸云的身子是不可能有孕的,所以在纳妃这件事情上,也是极尽所能的各方游说,让更多的人上书,都不过是逼着慕容泓灏早日纳妃早日有龙嗣。可是慕容泓灏至今还是态度坚决的拒绝,搞得大家是一筹莫展。如今,如今盛逸云既然已经有孕,有些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盛逸云看着无心的表情,就已经猜测到了他的想法,于是抬手又为他添茶,低声说道:“我与九儿和齐贤,还有落仙已经议定,以锁魂封住定轩那些有关于我的记忆。我自此离宫,再也不会回来了。还望先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你既已有孕,何必如此!”无心闻言看向盛逸云,眼中满是不解:“如今已有龙嗣,何必还要……”
“先生一生在做的事,就是拆散我和定轩。如今我要离去,您却说这样的话,真真儿的好没意思!”将手中茶盏重重的放在桌子上,盛逸云面不改色道:“你我谁能知道此胎是男是女?若为男,家国的重担自当由他承担,若为女,就会落得与我一样的下场!您也知道我本不会有孕的,上苍既然待我仁慈,赐了这孩子给我,已是用尽了我几世的福气。您以为,我就舍得拿来赌么!定轩如是知道我有孕,便会以此来堵住众臣之口,广纳后宫的事就不会应允!他如今已经不是昭明湖畔的定轩公子了,他是云疆国的王,是龙氏不多的血脉!您说,我,还不走么?”
“人各有命,天定了他来担负家国重任,即便你带他隐居山野,他终究还是会回来担起家国重任的!”无心与盛逸云四目相望,望见彼此心底最深处的彷徨。
“先生既说天命,请问先生,您夜观星象,可看到了什么?”盛逸云望着无心,浅笑着问他。
“天下清平,隐现双王星。”无心被盛逸云问的一愣,忙垂首回答。
“双王星。”盛逸云望向栏外,望向那铺天盖地的一池莲荷,眸底清明无波,叹道:“命运何曾饶过谁呢!”
无心闻言,心口仿佛有惊雷炸开,让灵魂为之一颤。抬头抚顺了衣襟和袖口,双臂画满了一个圆,双手交叠贴在额前,深深的对盛逸云一拜,跪在地上,以额贴地,双手向前平伸以手心贴地,跪行至他脚边,双手抚上他的脚面,直起身子仰望着他,沉声道:“王后,无心受教了!”说罢,深拜于地,久久没有起身。
这是云疆国里敬天地神明的大礼,无心此举,是因为他被盛逸云的言行深深折服。
盛逸云静坐着受礼,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到今日,你才知道你错了么?
许久的静默之后,无心静静起身,又对着盛逸云一拜,转身走出了莲华厅。
这一生,我错的太离谱,太离谱了。
盛逸云走进重华殿的时候,最后的一抹夕阳也隐没了。殿里殿外都是一片灯火通明,淑雯看到提着食盒独身一人而来的盛逸云,忙快步迎过去,接住他手里的食盒,柔声说道:“先生怎么一个人来了。紫春姐姐或是暧儿呢?”
“我一个人出来走走,想静一静就没有带她们。”盛逸云跟着淑雯走到了重华殿门口,笑问道:“你家王上还在忙么?”
“嗯,从午饭后到现在,连动都没有动,一直埋首案前。您来了,就劝他歇一歇吧!”淑雯笑着推开殿门,与盛逸云一同走进去,柔声唤道:“王上,王后娘娘来了……”说罢,笑着对盛逸云吐吐舌头,将手中食盒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慕容泓灏还在因为手里的奏报头疼,听见淑雯说什么王后来了,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是盛逸云来了,忙抬头看去,就见一身水蓝色长衫的人站在桌案前,轻笑着望着自己,不由笑道:“她忽然说王后,我竟没有反应过来。这些个坏东西,回头儿再收拾她们!”
盛逸云听慕容泓灏虽然是说笑,可言语里尽是疲惫,就浅笑着说:“在小厨房跟着厨娘学了两个菜,不如你先尝尝?”
慕容泓灏听罢,笑着放下手中奏报,起身绕过桌案,走到盛逸云身边,拉住他的手说道:“你总是避着这些东西远远的,就是看了,谁能奈你何?你何必跟自己较真儿!”
盛逸云目光落在满桌案的奏报上,勾唇笑道:“你少哄我!还不是想骗着我帮你看奏报么?我才不要!你就跟前些时日一样,我一来你就藏着掖着就好!还有,文思齐也不是摆设,叫他来,一个人,多累呀!”
慕容泓灏被盛逸云说到痛处,忙顺着他的话音说道:“是是是,都听王后的!明日就叫文思齐来,要不那么多俸禄养着他,美的他吧!”
盛逸云听罢,轻轻笑着,抬手摸过桌边奏报,叹道:“别太累了。我心疼。”
慕容泓灏摸着盛逸云的手,笑道:“嗯,听你的。”
一室烛火的暖色里,一室的温馨,一室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