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谷的初春,虽有雪,却不冷。
满山苍翠掩在点点白色之下,别有一番风情。
珞瑜捧着药盏走进内室,看到靠坐在床上翻阅奏报的苏沐晨,心疼不已,快步过去,“您且好生休养着吧。如此劳累,这身子可如何养得好!”说着将药盏递过去,“冷了就失了药效,快趁热用了。”
苏沐晨见她将药盏直接递至面前,无奈一笑,伸手接过来,仰头饮尽,又将药盏递回去。还未拿起床边的奏报,已被她一把夺过去,叹道,“爷家业太大,许多事等着定夺。若于此地一味躲懒,怕要成了亡国昏君。你别闹,快还给我。”话说的急,引来一阵低咳。
珞瑜见他咳嗽,忙上前拍抚着他的背,“仙公说您不能劳累,您偏不听。待身子好利落了,再看也不迟。”
“小丫头懂什么。家国之事,岂敢耽搁。”苏沐晨夺回奏报,压下一阵咳嗽,顺过了气才又说,“逸云让你来,真是拿捏住了我。”
“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您的身体!今日这是最后一本,其余的通通压后。”说罢就喊来碧奴,让她带了两个人将床头的奏报全部搬走。见他要拦,珞瑜轻笑道,“逼急了我,便在您药里添上几味安神药,让您多睡少醒,便利休养!”
苏沐晨知道珞瑜常年跟着盛逸云,自是熟悉药草。怕她胡来,真的让自己日日沉睡,便不敢阻拦,任他们将床前的矮几搬走。
无事一身轻,苏沐晨索性将手中奏报一丢,笑问,“许久未出门,珞瑜可肯赏脸陪我出去走一走?”
珞瑜看着他明媚的笑,失了心神。
这般好的人,此生却只能靠着药草来养着身子。战马上赫赫威名的银甲战神,此时却连骑马都难了。已这般状况了,你却偏偏还在为了先生,布着暮国这盘局。心口除了倾慕,更是无尽的心疼。
苏沐晨见她失神,掀被下床。自己取下架子上的裘氅,一扬手披在了肩头。落了皮毛的冰冷,压下心口的寒凉。
“外面有雪,您带着这个。”将银炉塞进苏沐晨手里,珞瑜快步到外室去开门窗,“屋里炭火烧得旺,贸然出去怕惹了寒气,您且在室内等一等……”话未说完,见他已迈步出了门,忙快步追上去。
“到今日才知他的苦寒。”苏沐晨站在院子里,仰望着漫天飞雪,叹息。
脸上点点凉意,让神思更加清明。
自幼习武,早不畏寒冷,已忘了雪的苦寒,以为雪也是暖的。今日这残躯病体,才刚站在雪中,竟已是彻骨的冰冷。
“咳……咳咳……”寒气入心肺,引来一阵咳,苏沐晨握拳于唇边低声咳嗽,心比雪寒。
该回去了,这般境况,谁知是三年还是五年,我要做的事太多,我能做的事,却只是替你铺好路。
脸上点点雪意,化作眼底晶莹。
为你做好嫁衣,却再不能说我爱你。
这一世,终究是错过了。
左劲夫脚步匆匆往龙谷深处走,穿过重重院落,奔向国君的住所。没有心思看龙谷奇景,只惦记着自己的国君,步伐虽快,却没半分失仪。
年前南王宫那一战,虽没在场,却也知道有多凶险。当日南贤王亲帅十万暮兵归国,那一刻的震惊远远没有他带来的消息震撼。
凶多吉少四个字,炸在心口,如何也按捺不住要奔赴南国的心。
国君生死不明,十万大军又臣服南贤王。朝堂上,盛逸云安排在重位的几个人把持着朝政,就连国君亲自提拔的人也对此事按压着不发。左劲夫一介武夫,虽看不清长远谋略,却担心眼下南国起了贼心,对暮国不利。
后来是苏沐晨一封亲笔手书,将江山大局托付给他,才让他断了寻到南国的心思。
如今年刚过,朝中各司井井有条,正打算到龙谷拜见君主,却先接到了国君的手书,竟是让他亲自来接国君回国。
等不及接驾的仪仗,左劲夫打马快骑先到了龙谷,想看看国君究竟如何了,更想要要亲眼看到国君大好了,才能放下心来。
刚走进院子,就看见几名女子在院中踢毽子,笑声冲耳而来,冲淡心头担忧。又看见廊下软座上的人,虽穿戴厚重,脸色却红润,精神也很好。他的目光疏淡,眉梢却带着笑意。直到此时,左劲夫的一颗心才稳稳的装进肚子里。
“左卿来了。”苏沐晨见左劲夫走进院子,笑着唤他,“辛苦您走这一趟了。”
还在玩闹的众女子,听见苏沐晨说话,忙行礼退去。
“君上万安。”快步走到苏沐晨跟前,跪在他脚边,左劲夫几乎压不下心口的激荡。
“朝里的事托左叔之福才得以安稳,您劳心了。”苏沐晨托着左劲夫的手臂扶他起来,看他鬓边又添华发,叹息。
岁月催人老。有的人老了容颜,有的人却老了心。
“为臣的本分,得君上体恤,实在受宠若惊。”抱拳躬身,左劲夫恭敬回话。他虽称一声左叔,自己却不敢越矩。
珞瑜垂首走过来,行礼温声请示,“茶已备好,请君上与将军移步室内用茶。”
苏沐晨看着她,对左劲夫笑道,“瞧我,竟让您站在外面。左叔快请入室内吧。一路奔波,快快用盏茶缓一缓。”说着起身,任珞瑜扶着自己往屋里走,低头在她耳边低语,“小妮子装的真像,那股子泼辣劲儿怎的不叫他也见识见识?”
珞瑜搀扶着他,听他在耳边低笑,不敢应声,只垂首轻笑。
左劲夫常年习武又久经沙场,耳力自然不差,苏沐晨的声音也没有刻意压低,跟在他们身后自然听得清楚。忙放缓了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
午后阳光很暖,室内炉火正旺,两人围炉深谈,品尽一壶龙涎香。
苏沐晨只言国事,不讲其他。左劲夫担忧他的身体,几次询问,皆被他一言带过,见他不欲详谈,只好作罢。
两人一直坐到申时三刻,左劲夫才起身告退。
他刚走,苏沐晨便唤来珞瑜,叫她差人去请了王知遇来。
王知遇进到院子里时,苏沐晨坐在廊下的软椅上,正望着院中梅花出神,轻步上前,躬身行礼,“公子。”
“来了。”苏沐晨回头看王知遇一眼,又别过头看向院中梅树。看王知遇时眼里无波,看梅时,满目柔情,“这是年少时,我们一起植下的。暮国没有梅,龙谷初见便被她惊艳。泓灏便带着他们在我院子里植了这几株,伺候了几年才开了第一树。后来,后来一别,今日再见,我已全然变了模样,更不再是当年心境了。如今,那个梅影里舞剑的少年已被岁月吞噬,只剩这一缕残魂于人间苟延残喘。”
王知遇目光也落在梅树上,夕阳光影里,点点白雪里,冷香惊艳,“有仙公全力医治,身子终会养好的,公子切勿悲观。”
“这些时日于龙谷养病,实在积压了太多事,该回去了。”苏沐晨起身站在廊下,看着院中那几株梅,红艳艳的颜色,在积雪下,明艳更甚,“梅花香自苦寒来。东青太冷,如何也养不活一株梅树。我院子里这几株今年开的格外好,想必她也知道,此一别,便再难相见了吧。”
“聚散离合世间常态,她既知别离,便懂得怜惜。”王知遇站在苏沐晨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已然被病痛折磨的孱弱不堪,心中生出无限怜惜。
“我既回去,便是不会再回来了。”苏沐晨回身看着王知遇,笑道,“多谢知遇多日相护相伴,虽与你相交未深,却也是认你做了知己的。但求知遇不要嫌弃我此时病态,不认我这个朋友。”
“得公子一声知己,是知遇之荣幸。”王知遇一颔首,微笑相望。他即便是此时病重,眉宇间仍是英气阳刚。他的容颜在整个云疆国都是数第一的,即便是男子,也配得上倾城绝色一词。他的气魄是独对千军而面不改色。他的学识武艺承袭剑仙无寻与钦天司掌司无心。他是一柄碧落仗剑江湖的苏三公子。他……
太多的传奇,却在这一刻,在一片梅花春色里,叹时光之须臾。
你在替他挡下伤害时,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如今这般活着,是不是,不若那一日便去了呢?
“我一己之力,能护他的,便是暮国。今日我回去,就是替他打算。”苏沐晨站累了,又坐回椅中,目光仍落在梅影上,“留着这口气,便是为了有一日,他可以以万人之上的姿态走到泓灏身边去。知遇,这样的心思,我不敢瞒着了,我请求你,护着他。”
王知遇心口的激荡,毫不掩饰的流露在眼底。
这是情爱吧,我未遇此心,却被深深的震撼。
因为爱你,我肯舍了这一条命。因为爱你,我肯舍了余生护住你。
“我会舍了命的护住他,这是我对您的承诺。”笑在唇角漾开,王知遇满目柔情,“为您的知遇之恩。”
苏沐晨回头看着他,也漾出一抹笑,“还要劳烦知遇到锦城跑一趟了。”
“公子放心,知遇定不负所托。”一抱拳,王知遇匆匆走了。
龙谷夕阳特别长,红霞烧红了半面天空。苏沐晨坐在廊下,被霞光映红了脸。
“再见一面吧。“
见一面,就少一面了。